十二国记 丕绪之鸟2(下)

“下次做些能让主上心情舒畅的创意吧,如何?”

祖贤 一脸小孩子正在策划着什么恶作剧般的表情跨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向丕绪问道。

“这么想是不错,但如何让主上心情舒畅呢?”

丕绪反问。

“怎么办好呢……”

祖贤仰天。

“一味追求华丽是不成的,我们需要真正振奋人心的表演。但目的不是让人兴奋,而是能够温暖人心、让人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让主上自己露出微笑之后,环视周围,发现高官们也在露出同样的微笑。君臣相视而笑,创造出融洽的气氛。──这个创意如何?”

丕绪苦笑。

“您又说这种叫人似懂非懂的话。”

“似懂非懂吗?见到令人鼓舞振奋的情景,谁都会有这种感觉吧。像是看到身边的人满面笑容,与他相视而笑,有种心意相通的感觉──”

“只是感觉的话我也能了解,关键是通过什么方式来表现出来呢?”

“方式啊……”

祖贤说着歪过头。

“方式呢……”

说完又把头歪过来。

“总之雅乐我看是不行了。”

雅乐又称雅声,取“雅正之乐”之意,是用于需要体现国家威严的祭祀、典礼的古典音乐。演奏雅乐必须使用古典乐器,如果附有歌词,则不是民歌,而是祝词。乐曲本身比起旋律更加看重其理论性。所以与其说雅乐是音乐,倒不如说它是一种具有咒力的音序的组合。雅乐虽然厚重庄严,却缺乏音乐应有的趣味。

“那用俗曲如何?”

“俗曲可以,不过不能用酒宴上那种华丽的曲子,最好是更加轻快的。”

“童谣如何呢?”

“童谣,不错。劳动号子也可以。想想看,在河边洗衣服的妇女们常常一齐唱歌吧,咱们在场地一边放一段,在另一边再放另一段,怎么样?”

丕绪面带苦笑地看着两眼放光的祖贤,又将目光投向萧兰。萧兰坐在院子右边,一边往谷底扔梨子,一边看着 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个不停的丕绪和祖贤,像是无奈地看着两个顽皮的孩子一般。

“做出来试试也无妨。”

萧兰说完,扔掉了最后一颗梨。拜她坚持不懈的努力所赐,现在谷底的梨树已经隐约有了成林的势头。

“但是,俗曲可是比雅乐难做许多呢。雅乐的声音和节奏都很有规律,按固定的模式来做就好。但俗曲应该就不能这么做了。”

“但你能做到的吧?”

老头像缠人的小孩一样拉着女人的手。萧兰苦笑地看丕绪,丕绪忍着笑叹了口气。

“声音只有一一打碎陶鹊来摸索了。要合上拍子也只能靠耳朵去听,再按耳朵听出来的拍子去投鹊。这回大概又要做投鹊机了。”

“要做东唱西和嘛。”

祖贤满意地断言道,丕绪点点头。

“就是说,要多台投鹊机相配合,每首曲子都要配一台投鹊机。射手射中陶鹊的位置也不相同,要设置多个标记,必须配置无误。”

“啊呀,真是复杂,又要冬官总动员了呢。”

萧兰虽然嘴上叹气,但眼里浮现的依旧是笑容。准备材料,准备投鹊机,制作陶鹊──结果还是请了很多冬匠来帮忙,整个冬官府都跟着忙得团团转。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一个冬匠摆脸色的。大体上说,冬匠都是喜欢迎难而上的人,萧兰当然也不例外。祖贤和丕绪每次提出的创意必然是空前地困难。冬匠们虽然嘴上发发牢骚,但一个个都很高兴地过来帮忙。

丕绪也是这样。虽然被人强求的滋味很痛苦,但只要有人积极地向自己提出一个难题就会快乐起来。上次有多痛苦,这次就有多快乐。

清江正好就是在这段时期进入罗人府成为工手的。虽然作为一名工手,手艺上还很笨拙,但就连清江也快乐地干起了活。

──但是,有一天祖贤突然被破门而入的士兵带走了。

直到今天丕绪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知道祖贤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但祖贤对王绝无一丝一毫的反意。恐怕是误会──亦或是受到谗言的牵连。但其中原委实在是太过复杂,丕绪根本摸不到头绪。丕绪大声疾呼“祖贤不会谋反”,却无人理睬。丕绪就连该向谁鸣冤都不得而知。射鸟氏的上司──司士因为惧怕被牵连而对丕绪避而不见。再上级的太尉和大司马都在云上,想鸣冤却连面都见不上。丕绪写了诉状却如同石沉海底,非但全无回音,就连诉状是否到了高官们的手里都不知道。

有人安慰道,反正这世上的一切都全凭云上的意志而动。丕绪和萧兰周围的人都庆幸没牵连到自己。大概是祖贤挺身而出担下了全部罪名吧,直到最后丕绪和萧兰都没受到过一次盘问调查。然而愈是这样心里愈是觉得痛苦与难过。司士好不容易答应面见丕绪,然而传来的却是悲痛的噩耗──祖贤没有家属,上面叫丕绪去领取祖贤的尸首。

丕绪失去了愤怒的力气,欲哭无泪。遵命前往刑场抱回了祖贤的尸首之后,丕绪终于领悟到了一件事情。

──喜鹊报喜。但射落喜鹊却不会带来吉兆。

射落陶鹊,让它们的碎片从空中落下来取乐是错误的。陶鹊本是不该射的。不但不能射,连打碎它都不行。但射仪就是射落陶鹊的仪式。虽然陶鹊射不得,但王却倚仗自己的权力以礼仪为由强求。这哪是什么吉兆,分明是凶兆。

王通过错误的方式滥用全力,只会带来凶兆。丕绪觉得验证这点才是射仪真正的目的。

“把香味去掉吧。”

祖贤丧事结束之后的某日,丕绪来到工舍对萧兰说。萧兰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为难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倒不是不能去掉,只是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

小碟子里放着几颗银色的小珠子,里面封装了祖贤所追求的香油。祖贤对香气也很执着。光有香气还不够,还要香得沁人心脾、令人陶醉。在令人鼓舞的同时给人满足──祖贤如此主张。这是他向冬官木人问来的配方,天天往工舍跑才调和出来的香油。就连封装香油的珠子的尺寸都经过严格计算,在祖贤离去的今天好不容易才接近完成。

“不加香气了。陶鹊破碎时的声音也要改,改成更加沉闷的声音。热闹的曲子也要换掉,不如干脆换成国葬时的雅乐吧。”

萧兰微微露出苦笑,叹了口气。

“就是说要全部推倒重来了?”

萧兰再次看向碟子,眼里尽是不舍──或者说是伤心的神色。

“但再怎么说也不能用国葬的雅乐吧,那样的射仪就算不上吉礼了。”

“那就用俗曲吧,但别用欢快的。把音量也减小,用首更凄凉的曲子。”

“嗯。”萧兰不带感情地应了一声,也不见反对丕绪的意思。他们去掉了香气,换了凄凉的俗曲,然而向悧王展示的机会却终究没有到来。在位六十八年,悧王驾崩。

在随后而来的王位空缺的时代里,丕绪也没有停下制作陶鹊的双手。因为清江的一句话,丕绪在陶鹊身上看到了百姓的身影。

“为什么是喜鹊呢?”

清江不光手头灵巧出众,头脑也很好。在失去祖贤的现今,萧兰像是要培养一个接班人一样,把清江放在手边,悉心栽培。

“因为传说喜鹊的叫声是吉兆。”

丕绪解释完,清江又歪起了脑袋。

“吉祥的鸟多的很,为什么就不选个更漂亮的、更少见的呢。真叫人想不明白。”

“的确……”萧兰放下手头的雕刻,眼中映着饶有兴致的光。

“这么一说还真是,凤凰和鸾鸟都挺合适的……”

凤凰和鸾鸟哪能射啊──丕绪苦笑。但仔细一想的确不可思议。

喜鹊非但不是什么少有的鸟,反而在卢里和田间随处可见。燕子的头和翅膀像乌鸦一样黑,却唯独翅根和腹部是白色的。燕子尾巴很长。几乎和身体等长的尾巴也是黑色的。虽说修长的翅膀和尾部算得上优美,但它身上既没有鲜艳的色彩,也没有引人注目的花纹。它的叫声也算不上特别悦耳。这种像麻雀乌鸦一样充斥着田间地头的鸟,春天在地面上找食吃,到了秋田就去吃些草木的种子果实。看到喜鹊在地面上走走跳跳,似乎远多过看到它在天空飞翔。

──简直就像百姓的化身!丕绪忽然想到。

无数的平民百姓们身着质朴的衣服,一生的时间几乎都倾注于耕作田地。既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也没有足以令人侧目的外表。扎扎实实、坚持不懈地磨练自己的技艺,或者无论如何发奋学习,充其量也只能做到想丕绪这样的下级官员便从此升迁无望,想成为云上之人更是门都没有。但他们却从不去抱怨什么,只是专心地做好每一件事──仅此而已。

毫无疑问,喜鹊就是百姓的象征。对于王来说,他们满足的笑容和喜悦的歌声无疑是最有说服力的吉兆。百姓的喜悦就是王的治世正确无误的作证,百姓的歌声能够持续多久,王的治世就能延续多久。

丕绪觉得自己没有想错,用射落陶鹊来取乐是错误的。王倚仗权势去射落“百姓”,被射中的“百姓”支离破碎。射落陶鹊是错误的。明知有错,却要以此来显示王权的恐怖──明知如此却又只能放纵如此行为。

要让放箭的射手心生罪恶感。要让观看射仪的人感到心痛──丕绪想做这样的陶鹊。但是──

“──姑且把能找到的都找来了。”

突然传来的声音把丕绪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丕绪回头,看见清江怀抱一大堆纸张笔记进屋。

“万幸的是大人您的作品的图纸全都留着。”

“是嘛。”丕绪叹了口气,“那你就从中选两样还来得及做的吧。”

清江垂下头说:“您对我的手艺就这么不抱希望么……”

“我说了不是的。”

清江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不是的……”丕绪又说了一遍。重新注意到手中沉甸甸的重量感,原来手里还攥着陶鹊。

从图之中随便找几样做出来,实在是件比丕绪自己想得都困难得多的事情。就算图纸还在,但当时实际负责制作的却是萧兰。制作过程中很多细节和火候的掌握都是以萧兰为首的冬匠们琢磨把握的。无论是用料材质还是加工工艺,细节都是由其负责人在不断摸索的基础上才日臻完美的。因此,不由工匠本人亲眼去看亲手去做,就无法掌握深浅火候。虽然实际负责制造的是工手,但是在制作现场有师傅负责指示工手在细节上的深浅。就是说,如果没有当时负责制造的冬匠本人的话,就相当于一切推到重来。更糟糕的是,庆国自从悧王时代末期开始就一直处在动荡不安之中。如今萧兰已经不在,很多当时的工匠也已不见了踪影,还记得细节的人屈指可数,马上着手制作从前的陶鹊是不可能的事。绝大多数工艺都得从零开始重新摸索──这样的话,工作量和设计新的陶鹊也没什么区别。反倒不如抛弃过去的枷锁束缚重新设计来得快。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就是下不了付诸行动的决心。就在丕绪眼见期限将至却还举棋不定的时候,新王已经正式即位了。遵照过去的礼法,新王入主王宫的时候凡是有地位的官吏都要前往云上迎接新王。但从丕绪的位置自然是连新王的影子都看不到的。连面都见不到,就更别提为人处世了。云上传来的确切的消息只是说,新王是个从异界而来的小姑娘──缺乏常识,战战兢兢的小姑娘。

又是女王。丕绪想。这回干脆连做陶鹊的意愿都消失殆尽。

薄王完全弃国政于不顾,整日沉湎穷奢极欲的奢靡生活之中。平步青云地登上无人能及的高位,只道享受天堂般骄横奢侈的生活,此后便再没回到过地面。比王则完全相反,只对权力感兴趣,以凭自己的意志玩弄百官人民为乐。紧随其后的予王对权对钱都毫无兴趣。她把自己关在王宫深处,便再不曾露面。别说是朝政了,就连百姓都弃之不顾。等她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已经俨然成了一个逸脱常轨的暴君。

新王入主王宫不久,射鸟氏又把丕绪叫了过去。和上次一样,遂良简直像是要讨好丕绪一般地客气和亲切。

“如何?有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创意呢?”

“还没有。”丕绪简短地回答。遂良担心地皱起眉头,但马上又打圆场般地换上了微笑。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射仪比预计的要晚。即位典礼上不举行大射了。”

“不举行──?”

丕绪诧异地反问。遂良也收起了笑容。

“拜托了,别打听理由。我也完全不知道。不知道是新王的意思──不然就是大人物们的授意,总之咱们这种地位的人是听不到理由的。”

“看上去没错啊。”丕绪点头道。

“看来首次大射要轮到郊祀了。虽然即位之礼上没能给主上呈现一次精彩的大射实在是遗憾,但这也给我们争取了很多时间。”

每年冬至那天都要举行祭祀,请求上天保佑国运昌盛。而且即位之后的首次郊祀无论对新王还是对国家都意义重大。在首次郊祀上举行大射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了──无论如何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在离冬至还有两个月多一点。从零开始重新设计也还将将来得及。

“夏官的未来全在你一个人了,现在把一切都交给你了,请一定做出来令夏官颜面有光的射仪吧!”

(十二国记 丕绪之鸟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