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之舟 第二章 守护孩子的神明

原作:村山由佳
翻译:cun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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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守护孩子的神明

男人的臂弯,为什么能如此给人安全感呢。
黑暗的房间中,只要感受着以纤柔的手指拨弄头发带来的触感,今天的忧郁也好,明天的挂念也好,似乎都要融化了一般。听着敲打窗户的雨滴声,美希闭上了逐渐沉重的眼睑。
那天的夜晚,也是这样的雨天。母亲断气那一夜——半强硬地拉着离家十五年从札幌回老家的哥哥住在这里。
「呐」
轻轻地呼唤,男人解开缠绕着她头发的手指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有过死的想法吗?」
手停下来了。
一阵沉默之后,嗤嗤地声音响起,台灯被点亮。
「怎么了,突然问这个」,撑起半身,相原像是要看懂美希般俯视下去。「不要突然说起这种奇怪的话,怪吓人的。」
虽然话说的有点打趣,但是浓密的胡须覆盖下的脸庞却稍微绷紧了一点。
「抱歉抱歉」,美希笑了笑,「突然想起一些往事。」
「往事?你的?」
「怎么会。是熟人的。」
「他自杀了?」
「嗯……嘛,不过是未遂。」
「什么嘛。」
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吧,虽然心里这样想,但美希没说出口,反而哼哼地笑笑。
「像莎丽的爸爸一样。」(译者注:出自动画片《魔法使莎丽/魔法使いサリー》)
「什么像?」
「发型。」
「那是你搅和成那样的。」
看了看时间,叹了口气,相原轻轻地站起来。
美希枕着臂,目送着他的背影走出寝室。对于一个四十六的人来说是很不错了,她想。体型基本上没怎么崩坏,臀部紧致,双肩宽厚,肌肉结实,都很合心意。最让人着迷的是他的男中音。
既然选择了跟有妇之夫,那么外形就更重要了。只是体态体型是自己的喜好的话,想见面又见不到的时候,也就不会有多余的思念之情。对于男人来说,自己只不过是合得来的存在而已,不过这种想法彼此彼此。
水声,室外的雨声渐逝。
一定又是在清洗下半身了吧。好像是在周刊杂志的专题上学到的。一天在外面奔波的人,一定会带着这一天的气味的。假如不想妻子察觉到出轨,要注意离开情人家时不要把身体清洗得太干净。可以的话,在酒吧喝上一杯,染上点烤鸡香烟的味道再回去。
平时大话说得满,到关键时候却一一实践这些无耻的出轨应对指南。这份谨慎,真是可叹、滑稽,却让人恨不起来。最初,是被他的坚强所吸引。至今经过了四年,却觉得爱上的是他的软弱。
不,大概一开始就是。第一次被邀请吃饭的时候,美希注意到相原的衬衫袖口的纽扣掉了,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就预感到会跟这个男人睡。身上总是高档夹克、鞋子、手表的这个男人,无意间被窥视到一点瑕疵,给人一种可爱的感觉。然后就想,假如自己给他缝上了这个纽扣,他的妻子究竟会不会发现呢……。
水声嘎然。
用浴巾卷着腰身回来的男人,似乎已经在想其他事情了。数分钟前还是在美希臂弯中的背脊,简单地被衬衫的一块布隔得远远了。
敲窗的雨滴,似乎比刚才要平静。想要开口告诉这个正把一个脚穿进裤子的男子,话到嘴边咽了回去。雨声的变化应该也能传到他的耳朵里的。
这是常事。夜色降临突然下起雨来,相原被妻子催促匆匆忙忙地回去。妻子是育儿杂志的编辑,一旦下雨,就会给丈夫打电话,让他回去的时候到公司接她。他捎上妻子后,就把上私塾六年级的儿子——迟来的爱儿——接走,一家三口乐也融融踏上回家路。这是已经说不清已经举行过多少回的雨夜的仪式。
「怎么了?」
听到声音,美希吃惊的看上去。看来是自己不自觉地,露出了浅笑。
「啊,嗯。想起点事情不由笑了。」
「嗯哼。能帮我把伞拿到车上吗?」
「好。」
看到她回答了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相原说。
「那么,这次想起的是什么事情?」
「你一定会说很无聊的。」
「不会的。」
美希趁势从床上起来,伸手拿过内衣。
「还记得,以前的『雨之慕情』吗?」
「慕情?电影的?」
「嗯,八代亚纪的歌。」
「是怎样的调子?」
系上胸罩背后的扣,美希<雨下吧下吧,再下一点>地唱起来。
「啊,那首啊。风靡一时呢」,相原戴上银边眼镜,从椅子背上拿过领带,对着镜子认真地系上。「然后呢?」
「之前,朋友给我说了个笑话。雨天来相会,歌中的女子那个<情人>不会是建筑工人吧。」
噗,相原忍不住笑了。
「你知道了你知道了」,美希说。
「这可说不定的」,相原说,「说不定会是植树工呢。」
「说的也是」,美希也笑了。「还可能是油漆工呢。」
仔细地梳理翘起的头发和下巴的胡须,相原穿上外衣前坐到床上。不客气地看着美希穿上毛衣和裙子,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到膝上。被他的大拇指抚弄着嘴唇,美希轻轻地咬下去。有点咸味。
「索性,喜欢上个油漆工就好了。」
「为什么?」
美希轻轻叹了口气,低喃着说。
「我的情人,下雨就要回去了。」
(刚才的话可以给满分了。)
连自己都感动了。甜美中,掺入了数滴的寂寞与苦闷。不能过火。稍微不注意的话,气氛就会立马沉重下来。
不出所料,相原露出一点困扰但是不讨厌的表情,轻抚着美希的头发。
「抱歉。难道今天本来可以好好温存的。」
美希笑笑,扯了下他鼻下的胡须。
「骗.你.的。只是,想看看你这样的表情而已。倒是你得快点走了。」
相原让美希站起,自己也站起来。
「实在抱歉」,他立起单手作揖说。「下次,两人一起出去好好地玩吧。去哪好,温泉怎样?」
「好好,反正我不抱什么希望等着就是了。」
「别说得那么凄凉嘛。」
「那,我翘首以待。」
撑开伞走到外面,雨基本上停了。公寓没有多余的停车场,来访者要把车到前方50米的收费停车场。
走在寒风中,一直送到停车处。无需送伞也无需迎接了,不过相原的妻子并没有打电话过来取消预定,他也没有打过去确认。
趁着相原在亮着灯的收银机前从钱包中找零钱的档儿,美希看着那个熟悉的地方。围着沥青地面的停车场的铁丝网,和大概之前被拆除的租碟店之间那仅有50厘米宽的间隙中,奇迹般残留下来了一座古老的小神社。在微弱的街灯光下,今夜的地藏大人显得特别的寒酸。饱受风吹雨打的漆黑的双脚下,供奉着一份和式点心,外形已经掉漆了的祭碗积满了浑浊的雨水。
——喂,有人叫了。相原已经把宾治开出来,正在司机席上招手。
「你很喜欢那个地藏大人嘛。」
美希微微一笑。
「有种,很怀念的感觉。跟去世的母亲有点像。」
「知道吗。地藏是守护孩子的神明。」
「绕了个圈还是想说我是小孩子吧。」
相原所戴的银边眼镜背后的的眼角皱起了眉。「不管什么年龄,人是谁人的孩子总不会变。」
「亏你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
相原笑出声来。「晚安。今天实在抱歉,对不起。」
对着又立起单手作了个揖离开的他,美希也笑着挥手回应。
浮现于脸上的笑容,随着车尾灯的远去,慢慢地消去。本已稍停的雨,依然让人感到刺骨般的寒冷。
回到房间,美希把食卓上的玻璃杯拿到洗碗池。这时候,装着看不到本来准备饿的时候两人一起吃的炖菜锅。擦的发亮的玻璃杯放进餐具柜中,拧干抹布擦干净桌子,整理好睡过的床,今天穿的西装挂到衣柜里……
环视一圈,收拾完毕。
美希穿着衣服就那样倒在床上。看着侧桌的时钟。夜才刚开始。
并不是失去了什么,自言自语说。一开始就没有拥有的东西也说不上失去。觉得与他共度的时光被剥夺这种想法本来就不应该。缠着他不放的时候也不少,有时要是让他左右为难的话,就把他让出去好了。换句话来说,就是给行李多的人让座。
只是,要说自己也不好应付的情况,对——就像这种突发情况下剩下孤身一人的时候。繁忙的时候,想趁着有空就做的事情明明多不胜数,现在却没有那份心情。得找点事情做,否则又要胡思乱想了……。
美希翻了个身趴着把鼻尖埋进枕头里。
<来,打起精神!>
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口头禅。
枕头,还残留着他的气味。
要跟谁一对一地交往,对于我来说,太沉重了。

<我家的四兄妹中,现在的双亲之间生下来的孩子就只有我……>
上中学的时候,无意中跟朋友说起这种话时,有同情的也有惊愕的。对于说话的美希自身来说,那本来是理所当然的,招来同情反而感到受伤。
确实,可能是比普通的家庭更加复杂。四兄妹里,相差近二十年的大哥贡和二哥晓是前妻的儿子。后来,志津子带着跟晓相差一岁的沙惠嫁入,然后生下了四个孩子里最小的美希。
<哥哥们跟我是一个爸爸,但是不同的妈妈生的,姐姐则和我是一个妈妈生的。>
小学入学式那天,美希向着班主任天真无邪地展开说明时,似乎好让母亲担惊受怕,虽然她自己不记得了。
——这个家里,跟所有人都有血缘关系的就只有我一个。
这样的认识,让美希很得意。这是理所当然地可以获得父母双方的爱的特权。连那个顽固又臭脾气的父亲,对自己这个小女儿非常溺爱。只在盂兰盆节和正月回家的贡、隐隐约约跟双亲有点隔阂的晓、对继父总是规规矩矩的沙惠,在她眼里,除了同情,还有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如同自己是正统的王位继承人般的骄傲。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骄傲逐渐成为了负担。负担——不,称为负疚该更合适吧。越是觉得自己的特权意识卑鄙,对哥哥姐姐的负疚感就越重,这两份感情就像是放在天平两侧一般。很想逃出这个牢笼。逃出来,然后获得心安的平衡。既然拥有只属于自己的特权,不是应该承受相应的苦役吗。
在家里开始当丑角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选择那些会让父母责骂的事情来做、言行粗鲁,也只是招来片言只语而已。真要被狠狠责骂的时候撒腿就跑,骚动平静下来再像没事儿般回来。贡结婚后正月带着家人回来的时候,为了缓和丝毫不和睦的饭桌气氛,不断地抛出无聊的话题引人发笑,故意把自己装成粗心大意的样子。
责骂也只是责骂而已,相对地,自己得到一份歪曲的心安。父母稍有要纵容放任的意思时,自己就主动躲开,自以为这样就在哥哥姐姐间取得了平衡。只要自己一直扮演<总是让人操心的拉女>或者是<调皮捣蛋却让人恼不起来的妹妹>的角色,就能把看着七零八落的家人维系起来。除了跟全家人都有血缘关系的自己,没有人能担任这个扇轴的角色了——。
那时候,自己坚信着。
现在想起来,除了滑稽以外就什么都不是。

刚步入二月飘下的雪,似乎已融解于昨夜的雨中了。昨天还到处散落于铺道的小仓冰淇淋般的污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迹了。
从二楼的窗户看下去,住宅公园内冷冷清清的,一直到建于尽头一角的样品住宅,才仅有从马路传来少许的汽车声音。离约定的时间,大约还有二十分钟。今天的客人是趁着与双亲同住的机会换第二套住宅的三十多岁的夫妇。本部负责营业和设计的两人,将于三点在这里集合。
走出作为办公室使用的一角的房间,美希逐一检查走过的房间。摆正小孩房间的玩具,整理主卧室的靠垫。最后,为了让最美的影子落到床罩上调整百叶窗的角度,然后走下楼梯。
走进这个家的客人,无一例外地对宽阔的玄关大厅发出感叹之音。随后,勾画出一轮优美弧线的楼梯扶手以及匠心独运的吊灯,把客人的目光引向天花板,不由为这个挑高的天花而叹息。
自然光从头上高高的天窗中洒落下来,照得一尘不染的地板光彩夺目。暖色调的墙壁以流行的硅藻土涂成,卧室旁是淋浴室和活动壁橱。厨房与家务室为邻,起居室中有模拟燃气式暖炉。也就是说,这是集合了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夫妇对<理想的家>的想法而建造的样品住宅。
为了让来参观的客人不至于在门前踌躇不进,原则上,只要不是狂风暴雨,玄关大门总是尽可能的敞开。理所当然地,供暖设备也是一整天全负荷工作。说是为地球温室效应做出重大贡献也好不为过。
逐个整理着上框中一排开的拖鞋,美希缩起脖子抵御吹进来的寒风。
「水岛小姐。」
从对面的铺道走过来的是负责营业的冈田。尽管进公司已经三年了,穿着西装还像是“七五三”的样子,大概是那无法改变的娃娃脸和发型造成的效果吧。一口气冲进来,不消说,他一开口就是「呀,真是冷啊。」
「真早呢。」
「路上比预想中畅通。部长催我了,于是就早早出门。」
「现在还有点时间,要给你冲杯咖啡吗?」
「好啊,虽然我也想」,冈田舔了下舌头。「还是算了,喝到一半客人或者是老师到来就不好了。」
大多数的房地产商,除了向本公司的设计部门下单以外,也会聘请外部的设计事务所的设计师。正是这个原因,他们不只是在客人面前,在公司内部也被称之为老师,。
「对了,供水房间的一览表有吗?我本来是想带来的,结果犯迷糊忘记了。」
有的有的,不必担心,刚说完这句话。
「怎么了,冈田,又落东西了?」
设计负责人拿着皮包和大纸筒走了进来。银边眼镜的末端,眼梢泛起了一丝笑纹。
「啊,辛苦了」,冈田伸了伸腰。「“又”是什么意思啊,又。说的真难听。」
「因为你上次忘记了布料的样本簿啊。」
「那可是去年的事情了。」
「嘛嘛,虽然才过了两个月,去年就去年了」,相原笑了笑。「哦,不好意思,能到我的车上把展示板取来吗,我拿不下了。」
站到了拿到钥匙飞奔出去的冈田的位置,相原在三合土的角落脱了鞋。美希赶忙接过纸筒和皮包。
「哦,谢谢」,在小声追加一句,「昨天真抱歉。」
美希一本正经了咳了下。
「开会是在起居室吧?」
相原呵呵地抿嘴笑笑。
「不,到二楼吧,暖和一些」,接过行李,他走上楼梯回过头来。
「茶稍后再喝,能给我冲一杯美味的咖啡吗?」
「好」,美希突然注意到什么说,「老师——,你的袜子。」
「哦?」相原垂下目光,「哎呀。」
右边是棕色,左边是黑色。
「糟糕,会很显眼吧。嘛,只要不盘腿坐着就不会被发现。」
美希苦笑着目送他露出难为情的笑容上楼的背影。真是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拿到展示板回来的冈田正找供水房间的一览表。
「对了,冈田君」,美希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上司,要说“您辛苦了”。」
「哎?」
「“辛苦了”,是对下属所说的话。对老师要说“您辛苦了”。」
「哎。啊,那样啊,对不起。」
一脸才知道的表情,好歹也是第三年了啊,想到这继续说,「没关系,慢慢地记住就好。」
爽朗地一笑,把沉重的一览表交过去。领着没过多久就到来了的客人夫妇到二楼,美希开始在厨房泡茶。
要把中档的煎茶泡得好,是有一点诀窍的。去世了的母亲,在这方面特别挑剔。例如不用洗涤剂而用醋和小苏打来打扫卫生的做法,细口容器底部的污迹洗干净的方法,萝卜皮和蘑菇茎留下来做小菜……。
早知道就不应该嫌麻烦,认认真真地学了。上高中的时候,母亲不管说什么,抗拒的想法总是先冒出来,难以坦率,现在看来,可真是太亏了。没想到会去得那么突然,还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
从玄关吹进来的风,不禁令人从脚底到脖子都发抖。此时的美希真是很后悔把TwinKnit的对襟毛衣放在了二楼的办公室。
公司的方针是尽量营造舒适的气氛,因此样品住宅的员工无需传制服。女性员工只有三人,通常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组合轮班。
与周末的匆忙相比,平时上班的日子真是很闲,但这也并非当初所想象那样轻松的事情。像这样一整天玄关都是开敞着的,冷暖交替要是不注意穿衣服就很容易感冒,稍微有点风的日子,房屋里就会铺满沙尘。每天早上都得重新打扫一遍,屋子本来就够大了,而家具和各种小器物除了要合理摆放还要吸引人的目光,可以想象用吸尘器的时候有多不方便。而客人总是来得很突然。客人来到的时候要带着他们参观,而没有教养的小孩会跳到床上蹦跶,还要保持笑容以眼神牵制他们,半强迫地挽留赶着回去的客人填写调查表,向他们的地址寄送礼貌的感谢信……发送小册子和短信,又或者是把调查表收集的情报整理好反馈会总部,这些全是她们的工作。当然,像今天这样泡茶的事情也是。
——世上被称为<有意义>,为各种事情苦恼的事情也早过了。三十大关就在眼前,好好工作拿到相应的工酬就谢天谢地了。工作说到底只是为了获得生活费的手段而已。人生意义,虽然现在还没有,总有一天会在工作以外的地方找到的。要不是这样坚信着,真熬不下去。
只是,最近美希有些忧郁。领着客人一个个房间地参观,口若悬河地介绍时,突然觉得——说不好听的,简直就像是担当了诈骗党的合伙人一般十分厌烦。虽然,并没有骗了谁,但是也绝对没有把实情说清楚,这种半途而废的负疚感……。
各色各样的家庭,怀着各异的<理想之家>的憧憬来到这里,美希带着他们参观这个精心整理布置的家。
里面似乎还装有自动开关式的天窗呢。真好,能在早上洗头的盥洗台。带喷流的浴缸看上去很舒服。三叠大小就好,我想要个有情趣的房间。呐,还有地下酒窖,太棒了。我绝对要拿阁楼做房间。
但是,没有一个客人能实现他们心中所有理想。能实现心中理想的客人从来不会到样板住宅参观的。大多数的家庭都是长吁短叹,一次又一次地推翻重来,无数次地被梦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所打击,身心疲惫,最后达成妥协把家建起来。与最初参观的样板住宅已相去甚远。
美希倒掉用来温茶碗的水。
混杂着相原的大笑声音,夫妇的笑声从二楼传来。
展示优秀的计划虽然很重要,但是同样重要的是尽快的得到客人们的信赖。把事情交给这些人应该不会出问题吧。这个设计师的话,或者是这个营运的,能理解我们的期待吧。一开始获得这样的期待和信赖,就很有可能签成数千万日元的合同了。
客人最好是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要醒来。对,至少要到存入了合同金以后。忧郁也好,负疚也好,只要接受公司的工资,这就是自己的工作。
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美希捧着茶走上二楼。他们正在展示板前就楼梯的位置在讨论。
用茶托承载着的茶碗,放在丈夫身前。
「啊,谢谢。」
点头行礼的时候,头顶上已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意图想掩盖的皮肤。还贷结束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美希心里想着,把茶碗放到妻子前。
「但是,为什么楼梯不能在这里呢?」
瘦瘦黑黑的妻子,没把目光转移到美希或者茶上,咬紧相原不放。妻子比丈夫更加热心,不管哪个家庭都是一样。
「不不,收纳的空间已经足够多了」,相原很大方地说,「有这么多空间还不够的话,就应该处理掉某些东西了。」
最后,在冈田前放下茶碗,美希敬了一礼回到里面的办公室。把正在书写收信人地址的一捆信件广告拉到跟前。
「话是那样说」,妻子说,「但是很多东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处理掉的……」
声音清楚地传过来。
「例如?」
「年末盖的毛毯和床单又很占地方,那些餐具纪念品丢了有怪可惜的。」
「拿到回收店或者义卖会上卖掉就好了。」
「还有孩子们小时候画的画和做的手工。」
「还有装照片的相簿。」
「还能穿的西装也是。」
「两年都不穿的话就不会再穿了。」
对着不由得有点犹豫地沉默下来的妻子,相原压低了声音说。
「无需舍弃东西确实是个理想的房子。但是太太你想想,这些东西收拾起来了也不过就是个箱子而已。最近去看了一些房子,都是相似的外观和布局。到处都挂着喜欢的画和小饰物,这多奇怪啊。又不是那些建好了卖的房子,难得要建一个自由设计的家,要是不以游戏的心情灵活考虑的话,可要吃亏的哦。」
「游戏?」
「对。例如在家里做几处引人注目的神来之笔,整个家的开阔度就完全不同了。实际有效面积总是有效的,但是视觉上的开阔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的无限的。我之所以觉得楼梯在这个位置也是出于此考虑。一进玄关,与其是墙壁和收纳门,直通二楼的楼梯更加容易让空间伸展开来,开了天窗玄关大厅也会很明亮。看,就像是这个样板房一样。两位客人进来的第一印象就是很大吧?对于家人来说,从外面回来一开门,那种还是家里好的感觉是必不可少的。人在这个家里出生、成长、衰老、去世。制作一个能包含全部这些的外框,也就是人生的容器,建房子是一件大事情。而且,并非建好就完成了。家庭成员之间的故事,从那一刻才开始。」
一阵沉默。
从远处传来微弱的急救车汽笛鸣声。美希呆呆地看着手边的信件广告。
「本来呢,这些话在营运负责人前说是不太好。」
相原说。
「不管最后由哪家公司承建,带着『样板房就是其参考作用的』这种想法比较好。最新技术还有以后的担保制度相关的事情,就按大公司的经验处理,细节的部分则按自己的喜好尽管提出来。毕竟是一生一次的大买卖,没必要跟承建公司客气。」
「是啊,这点说的没错」,冈田接过话来。「应该说,不必客气尽管借鉴。我们将为您竭诚服务。」
「可是」,丈夫的声音响起,「实际上,要是任意提要求的话,成本也会增加的。」
「为这些要求寻求合理方案」,相原说,「正是我们的工作。拿出一大笔钱来建栋豪华的房子谁都做得到。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用好每一分钱来为您建造一个<满意的家>。那正是我们的用武之地。再说,我是很享受那个费尽心思的过程的。」
独特而又豪迈的笑声响起。
讨论的内容终于转移到浴室和厨房的布局了。似乎冈田把目录拿出来让客人们看,哗哗地翻页声音传来。
差不多是泡咖啡的时候了。美希站起来披上挂在椅背上的对襟毛衣。
看来这份合同,已经谈成了八九成了。虽然有点强硬,在如此洪亮的男中音和有力的说辞下,假如自己是客人的话也觉得可以信任相原。一如既往,谁都没有撒谎。但是……。
走出房间,下楼梯的时候,美希不经意扫了一眼。
——那个男人,向别人展示梦想的手段太高明了。

最后一次清晰地梦见什么,那是何时的事情呢?
即使祈祷,也不会实现。期待会被辜负。深爱着某人是一种自杀行为。虽然从未对人言,但心里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并非对全部人生绝望,也不是悲观主义者。只是,觉得这种淡泊的思考方式能让人过得更轻松。对那天的情况,刻骨铭心。
——那天。晓哥哥离家出走的那天。中学二年级冬天,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真是个寒冷的夜晚啊。美希一如既往地从私塾回来,就听到晓和母亲呼喊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太好了。哥哥从冬季合宿回来了。
<呐?就这样吧。重新做哥哥和妹妹吧。呐,就这样吧,晓。>
究竟在说什么呢,大脑带着这个想法,一下子把玄关的拉门打开。
母亲她,
飞到,
空中。
有如电影的慢镜头一般。以站在土间的哥哥高大的身体为背景,如断线风筝般飘在空中的母亲,经过那像是永恒的一瞬间后,腰撞在土间上发出呻吟的声音。
<妈妈!不要,发生什么事了!>
掠过冲进来的美希,哥哥飞奔出去。正要去叫停他的时候,突然一阵声音响起。
美希视线上移,看到的是抓住已经歪了的客厅隔扇正站着喘气的父亲的身影。嘴唇边上还渗着血。榻榻米上湿透了。鲜艳的黄菊散落一地。徐徐地滚出走廊的,那是……风铃?
然后,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美希马上跑出去。
<等等啊,哥哥!>
连头盔都没带就跨上摩托车的晓的后背,
<哥哥!>
没一会就已经远离,溶入黑暗中。
一直到看不见了,也没有回头看她。一次都没有。

虽然性格激烈但是很温柔的哥哥,狠揍父亲,把母亲撞到在土间,离家出走,这些事情已经是很沉重的打击了。而更让美希愕然的是数日后知道的姐姐身世。
晓出走以后,一脸严峻默不作声的父亲当然不会特意说出来。也不可能从腰骨碎裂住院的妈妈口中听到。告诉她的是大哥贡。站在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发生什么事而抑郁哭泣的美希前,终于还是没忍住告诉她。
<是啊,你也快长大成人了。>
一直以来,想说但是没说出来。贡的口吻像是一开始就知道似的,本来是想要考虑小妹的心情而尽量抑制自己的感情的,不过说到父母的往事时,不由得很讽刺地冷酷起来。
美希和沙惠的母亲——志津子,其实是父亲在前妻尚在人世时的情人。她再次来住进水岛家当家政妇的时候,所带来的对外宣称是跟前夫所生的孩子,其实是爸爸的种。而且,一无所知的晓和沙惠,以为两人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而……。
不行,即使是贡,接下去的事情也说不出口。然而,美希以思春期特有的敏锐触觉领悟到了所发生的事情。哥哥和姐姐两情相悦,而且更为不幸的是,背着父母发展成男女关系。正因如此,哥哥那样暴怒离家出走,姐姐则寄住在贡夫妻的家里没有回来。
(太肮脏了。)
(哥哥和姐姐,爸爸和妈妈,你们都很肮脏!)
两脚下的地面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的感觉。一直以为父母之间的爱情结晶、与全家人都有血缘关系的只有自己一人,没想到姐姐也是。
这份愤怒不知要向谁发泄。甚至不明白心中的空虚感是怎么回事。只是,胸臆中,涂满了漆黑的被背叛的心情。
一直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有什么意义。那样处处小心注意,说着口不对心的话,忍耐着不向父母撒娇,希望能把家人维系起来的那份辛劳究竟有什么意义。坚信这是我的<苦役>,只有我才做得到的事情,谜底揭晓以后,只不过是些换了是姐姐也能胜任的事情。而且,父母竟然隐瞒着这件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面子就有那么重要吗?比起女儿的心意还要重要吗?
然而——不管美希怀着多么深刻的想法,似乎谁都没有去发现的闲余。出院的母亲走路拖着一条腿非常辛苦,好不容易,家里总算要平静下来一点了,接着就是沙惠被急救车送走。
那件事情以来,住在贡家里呆呆地连饭都没吃好的姐姐,有一天突然割脉了。简直就像是突然放开气球的细绳般。

可能正因为在最多愁善感的时期,目睹经历了那些事情。
不仅是相原,至今为止跟美希交往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有主之人。
朋友的男友。结婚的前辈。
最后必然会分手。他们之间,是从开始的一瞬间就已经看到了终止的关系。
不寂寞是虚言。不可思议的,美希却无法制止这种行为。为什么大家都能如此无防备的面对着另外一个人呢。向一个男人展示自己的全部,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恐惧呢。
不想重蹈哥哥和姐姐的覆辙。
深爱只换来累累伤痕,这种自讨苦吃的事情——敬谢不免。

「水结冰后,真的成了浅蓝色呢。」
看着庭院石上的积雪的阴影,美希低喃着说,相原像是很意外地扬起半边眉毛。
「什么啊?」
「没什么。想到『恋爱中的狗也是诗人』而已。」
「可是」,美希鼓起腮,「这么奢侈的景色,可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
以借景比叡山建苔庭而著名的圆通寺,在其他季节都是一片墨绿的庭院,现在完全被丝棉帽子覆盖起来了。先来的两组客人已经回去,前方暂时就只有美希和相原二人。
虽然想去京都是美希提出的,不过最初借出差相邀的则是相原。
相原说,这次是到兵库县深山考察那里的窑户所烧制的风格另类的瓷器。在普通的色瓦基础上再以高温烧制一次,溶入釉药,就形成有如南仏附近的古瓦般的有趣风味。
为了配合相原的计划,美希用了每月一次的两连休,下班后跟他在车站会合。虽然只是住一夜,就像是中途下车的旅途似的,不过还是很高兴他能遵守那天晚上的口头答应的事情。
「不愧是冬之京都。」
「呐,觉得很舒畅。」
偶偶私语,被雪吸收而消失。敞开的客厅的榻榻米慢慢地变冷,湿润的空气带着芳香,一口气吸入,心肺的每一个角落都凉凉的。里屋修整得笔直的篱笆和粗大的杉树枝都积着雪,明明并不是很大的庭院,放眼看去却如一望无尽的雪原一般。不只是远近感,似乎甚至连时间感都消失了。
「看这里」,美希小声说,「柱与柱之间的间隔,越往里面就越窄。这当然是有意为之的了。」
「真的吗,这可有意思了。」
美希咯咯地笑。「刚才,你想到工作去了。」
「不好。要忘掉。」
相原两手擦了擦脸上的胡子。
「上次来这里,是高中的修学旅行的时候了」,美希说,「那时候,我迷上了这里的大和尚了。」
「嗯,那有没有引火烧身了?」
「唉?」
「……没。是啊,还真不知道呢」,相原浮现出暧昧的苦笑,换了个说法,「是个好男人吗?」
「唔,记不清长什么样子了。」
「这算什么啊。」
「可是,他的声线很美。在说明寺庙的历史的时候的声音既明媚又深沉,非常迷人。觉得要是这样的声音在耳边低语,直接就到极乐净土了。」
「你要遭天谴的。」
看着更加无语地苦笑的相原,美希说,「我开始也是迷上了你的声音的。」
「啊?」
「别发出怪声啊,难得人家称赞你一次。」
「声音,啊……」,相原一脸复杂地喃喃说,「嗯姆。」
「什么啊,一脸不满的。你以为人家看上你那一点了?」
「男子气概。」
美希喷饭了,「看你得意的。」
「性感」
「这我倒不否认」,扫了下周围,美希压低声音,「呐,是不是该出去了?这似乎是不该在寺里说的话题。」
相原笑笑,解开盘腿,「是你先说的吧。」

乘上预定的出租车回到市里,手牵手走在特产店林立的积雪路上。
一边走,一边有的没的聊着。小时候的回忆。初恋。最高兴的事情。最悲伤的事情。还有,最羞于启齿的事情。
「你啊,害臊的事情做得太多,哪一件是最害臊的难以定夺吧。」
美希从旁边的围墙上抓了一把雪揉成团,向相原扔去。
离开观光路线进入了住宅街,前面是个小小的儿童公园,相原坐在长凳上点了支烟,美希伸出冻僵的手把雪拨去,乘上秋千。
要是不活动活动就难以抵抗寒冷。因为选择内衣的时候就想着脱衣服时候的情形。难得跟情人偷偷来旅行,脱衣服的时候要是出现一件厚厚的内衣,即使以相原的性格也不会觉得有趣的。
有时真觉得自己很没用,配合着男人来决定自己的事情。但,心中却从不后悔,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没有对他的妻子抱有内疚感。平时难得一见的相原的便服——灰色的毛线帽子,结实的工作长筒皮靴,稍微有点不合适的年轻人向的运动夹克,这些都让她非常的高兴了。虽然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太得意,不过觉得这样的自己也挺可爱的,只在这个时候特别一点好了,心中又会这样想。这是我的坏习惯,总是想得太多。
「对了,忘了件事」,相原把白气和烟雾一口吐出来,「下周星期三,你还能休假吗?」
美希停了秋千,「什么事?」
「我想,你对歌剧有没有兴趣呢?」
兴趣,倒没什么。
不过,看时间场合吧。
美希嘎啦嘎啦地摇晃着秋千的锁链,表示想快点听到下文。
「嘛,淡定」,相原笑着说,「直说了,是人家送的东西。好象是什么男高音来日本,也算是白金贵宾票。」
「是白天吗?」
「不是,晚上。」
「那不是不休假也可以吗?」
「真是傻瓜」,相原一副惊讶的样子说,「那种东西,可不是忙碌到下班前一分钟,然后打卡,飞奔过去观看的吧。应该向贵族一般,好好地准备。……喂,笑什么?」
「呐,我问你啊。」
「嗯?」
「为什么不请你妻子一起去?」
相原没动,只是耸耸肩。
「理由有二。」
「其一?」
「下周,我家的太子有考试。那种时候,你能若无其事地邀请你家的夫人悠闲地欣赏歌剧去吗?我只要想想都害怕。」
为什么这人会老实如斯呢,美希很无奈地想。难道,这毫不掩饰的话,是掌握到对方是否会发怒而特意为之?要真是那样,可是只了不起的狸猫呢。
「而另一个理由呢」
停下了话,相原一如既往地皱起眼梢的皱纹。
「想看一看你盛装的样子。」
「……」
美希没有说话,又开始打秋千。总算是成功保持了平静的脸色。惊讶的非是相原的毫不害羞造作,而是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考虑要穿什么衣服的自己。
相牵着手塞到相原的口袋中,回到<哲学之道>,进了沿路的一家咖啡专门店。相原的眼镜一下子模糊了。
一直走到里面昏暗的席位,脱下外套,受冷而一直紧缩着的双肩总算能松下来了。怀旧的不倒翁火炉上,水壶轻声鸣叫。伤痕累累的木制桌子正中放置着蜡烛。赤色玻璃中的火焰轻轻摇动,周围的影子也随之大幅度地摇摆。
喝着送上来的咖啡,
「呐」,美希说,「为什么最近对人这么温柔?」
「喂,这话说得真难听呢。说得好像我以前都不温柔似的。」
开玩笑说着的相原,见美希没有回应,换了一副正经的表情。
摘下眼镜,揉揉眼角。疲惫的神情,在乎晃的火光映照下像是突然衰老了一般。
「老实说,这话本是我想问的。」
「唉?」
「为什么你总是那么温柔?从不对我有什么要求?」
美希呆了呆。没反应过来对方的话里的意思。
「要求?」
「一直以来,我对你从没有感到过自卑」,相原以很低的声音说,「这是我们互相之间都明白的,至今都是一个人生活是你自己的选择,所以我本应该不必抱有什么负罪感的。」
美希耸耸肩,「不正是这样吗?」
「不过,现在……听到你问我为何表现的温柔,我才首次意识到,对于你没有任何要求这一点,我可能觉得害怕。」
「害怕?」
被反问了,相原眼中闪过一丝狼狈的神色。
「或者说,是难以平静吧。」
换了个说法。
<害怕>和<难以平静>相差甚远吧,美希心里想着,却装着没意识到的样子。不想揪住男人的话把儿纠缠不清。
「那是因为,我一个人占尽好处」,相原混杂着苦笑说,「看到你的日子,就会精神奕奕。也会比平时更加亲切地对待妻子和孩子。但是,那时候,你却一个人孤零零的。然而你没有一句怨言或者任性的话。所以,偶尔,我会觉得不安。」
店员过来加水。
美希慢慢地喝着凉下来的咖啡。
从不知道,抱怨的话也是可以说的。这个男人,以温柔的声音说着残酷的话。
突然,隐约地听到小孩的笑声,往窗外一看,旁边是一块空地,穿得鼓鼓的年轻母亲和幼小的女儿一起在堆雪人。知道雪球会越滚越大的小女孩非常高兴。
「明明无需介怀的。」
美希说。
「你也知道的性格的。虽然一个人呆着会寂寞,但是两个人一直在一起就会嫌麻烦。从占到好处的意义上来看,我和你都是一样的哦。」
「但是,我是已婚的。」
「那又如何?已婚人士更加伟大?单身女子就很可怜?」
「我没这样说。」
「你之所以跟你保持这种关系,就是因为跟你一起是最快乐的。仅仅如此。」
「这点,我是明白的。但是,你也是生为女子,难道就从未想过组织家庭生孩子吗?」
美希吃了一惊,盯着相原。
母亲笑着把一屁股摔地上的女儿来起来。给母亲看粉红色手袋上站着的雪,小女孩努力地在说着什么。
美希的视线落到咖啡上。
她是知道相原和他的妻子,生下儿子以后,还想要一个女孩。也知道因为妻子的身体原因而不得不放弃。
「嘛,没关系」
相原转向美希说。
「在你找到好男人之前,我会一直担当这个承上启下的角色。」
「……这种说法太狡猾了。」
「正是。我就是个狡猾又没有诚意的男人。你也不是现在才知道的吧。」
不知道如何回答,美希无奈地笑笑。
伸伸腰,做深呼吸。放在边上的咖啡,飘着融雪的气味。
「这种气氛,不自觉地就想起札幌的事情来了。」
「是啊,我现在也正想着同样的事情」,相原说,「虽然,跟那时的雪量无法相比。」
说起来,那时候,也是相原出差。
已经过了四年。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对什么都感到新鲜,那两个比现在年轻四岁的人……。
札幌,也是离家的晓所住的小镇。那时,相原跟工作伙伴的有不能推的饭局,美希联系了久没见面的哥哥,让他请了一顿蟹大餐。当然,没有把实情和盘托出,装着是自己一个人出差来的,不过当时哥哥可能已经看出来跟男人一起的吧。母亲去世在自己公寓过夜的时候,拿出男性用的睡衣他也没说什么。
想起他洗完澡穿着睡衣突然出现时,那琥珀色的踝骨。
这件深蓝色的睡衣,相原也没穿过几次。身材高大的哥哥倒是很合身。

人,为什么遇到难过的事情,就会向着北方去的呢。
知道离家出走的哥哥停留在札幌时,美希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是这个单纯的疑问。
<呐,会这样想吗?伤心欲绝的人会向着夏威夷去这种说法似乎从来没听说过呢。>
美希本来想让一脸紧张的母亲放松下来,稍微开个玩笑而已,可是志津子却爱怜地看了看,叹了一声。
<你可真是没心肝呢。要是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的话,渐渐地就不会了解别人的痛苦了。>
受到伤害了,就会铭记于心。那是在飞往札幌的飞机上。时隔二年半晓打电话回来是几天前,美希为了照顾行走不便的母亲和拧行李而一同出行。那是刚上高二的春天。
究竟是谁不懂别人的痛苦呢,心想。越是严肃的时候就越会开玩笑的习惯,本来是因你们而来的。
行李多得拿都拿不动。虽然都是些到哪里都能买到的东西,但志津子说全部都要带去的时候,不管重之多么地反对也充耳不闻。
美希的记忆里,从没有受到过如此的厚待。
不,明白的。母亲对其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很客气。两个哥哥都不是亲生的孩子,而对沙惠,则是因为隐瞒她的身世让她遭受那样的事情而愧疚。结果,母亲从不客气的就只有自己这个最小的女儿……。是的,很清楚。明白归明白,背脊梁上的微寒并不会有什么变化。
一路上,志津子交代美希,沙惠自杀未遂的事情自然不能说,自己的脚也绝对不能向晓透露半句。即使对着给碎裂的骨盘做手术的医生,志津子坚称是<在楼梯差错脚摔的>,除了家人,没有任何人知道真相。亲戚之间背地里议论着是不是重之所为。
<打算怎样跟哥哥说来敷衍过去?>
听到这个问题,志津子若无其事地说。
<就说来之前,不小心让压酱菜的石头砸到了。>
<太傻了吧?>,美希很惊讶地说,<这种差劲的谎言,不是一下子就会被揭穿的吗?>
——结果没有露馅。
所谓的谎言,不过是尽可能简单让人信服的事情而已,美希首次懂得。
哥哥出现在约定的地点时,志津子像要跌到般快跑下去,给抓住了手才停下来,紧紧地抱着他说。
<你都过得怎样啊?>
美希跟在后面,慢慢地走下坡道,听到母亲异常尖锐的声音,不知怎的觉得很别扭很难堪。
很久不见的晓有点瘦,沉默寡言的,即使偶尔露出笑容,眉头上也笼罩着阴影,因为这个原因看上去比以前更有男人味。结实的胸膛,粗壮的双臂,看到这样的人,美希怎么都无法抑制地想象着哥哥和姐姐之间发生的事情。
在小樽运河沿岸的一家店里,从事西洋古董的工作,晓说。
随着他去看看,那里是一个古老的仓库改造而成的高天花建筑。古董在外行人眼中也只不过是些杂物而已,完全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看着默默地辛勤工作的晓,志津子总算是安心下来了。
可是,在美希的眼里,即使是接触这些很感兴趣的古董时,哥哥也有点马虎随意的感觉。要是说是随意可能有点过分的话,看上去是从内心深处死了心似的。对某些事情,永远地。
那以后,已十三年。
期间,哥哥自然而然的跟老板的女儿结婚,生下两个孩子。美希见过两次面,不管从那方面看都是很登对的夫妻。
分手了,哥哥打电话来告知,是最近的事情。明明是很突然的事情,不知为何很强烈的觉得“不出所料”,比起知道离婚的消息,美希更惊讶于自己的感觉。
哥哥他,已经死心了——那时候是这样想的。
可是,现在明白了。哥哥他,一直都没有死心。
对某些事情,永远地。

星期三的晚上,本来是跟姐姐约好了到外面见面帮忙买东西的。父亲的水岛建筑公司承担从设计到施工的一家房子将要竣工,所以要先挑选好客人的贺礼,顺便为来参加竣工典礼的客人准备一些礼品。
当然,此事要延期了。而且,因为跟同事换班取休假,星期四也不能去。这个特别的晚上,说不定相原还会留下过夜呢。
<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啊。>
美希狠下心买了新的礼服。Donna Karan的黑色礼服,本以为跟自己一生都无缘的,这种时候不把积蓄花掉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于是咬咬牙就买下来了。长摆礼服外,还需要一件长摆外套。一想到究竟是为何每日勤勤恳恳地工作,就到MAX MARA把外套买下来了。
事已至此,干脆就痛痛快快地打扮一场吧。
华丽的高跟舞鞋、耳环、项链、新的口红和法国制造的丝质内衣。前一个晚上给手脚仔细的涂上指甲油,当天上午到到美容院,配合着礼服稍微剪短了头发,做了个发型。
上周分别的时候约好是下午四点来家里迎接的,美希三点半的时候已经打扮的十全十美了。
怎么都坐不住,不停地站起来对镜端详,抬起下巴展露微笑。嗯,不错不错。
四点,四点十分。
迟到少许可能是为了做好充分准备吧,等到二十分。
迟到的话就联络一下好了,急躁中已到三十分,三十五分了。稍微有点顾虑,默默等到四十分,终究担心打了电话过去。
(什么事?)
接通的电话传来相原的声音。
「什么什么事啊。迟到了,迟到。」
感觉对方吃了一惊。
真空般的无声后。
(抱歉),相原压下声音说,(真是非常抱歉。)
「不会是……忘记了吧?」
——沉默。
「怎么会,为什么?之前你……」
(不好意思),相原遮住话筒。(现在,抽不出身。)
「啊,对不起。」
(没什么,晚点联络你。实在抱歉。)
「嗯嗯」,美希说,「没事。……挂了。」
电话就这样挂了。
——忘记……了?
握着听筒,茫然若失地。
——忘记了,吗?
心底里,吹起了渺渺之风。
美希忍不住,落泪了。
——没事,挂了。不应该这样说吧!
为什么非得是这边道歉。为什么要压抑着自己低声下气的。其实是很想发怒,马上再打过去大骂一番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塞住我的喉咙。
用力拭擦掉留下来的鼻涕和眼泪。眼前的镜子里映照出来自己的样子,在渗漏的睫毛油下看上去漆黑的,受不住这份滑稽和难堪又再次哭起来了。
美希站着如小孩子般抽噎着。难得穿上盛装,这下子宛如一只得了皮肤病的野猫似的。明明害怕跟别人扯上关系总是战战兢兢的,却没有一个人生活下去的自信,待在随时能逃走的距离发娇着鸣叫讨要好处。这是多么的肤浅啊。这连野猫都不算,是娼妇。是饿鬼。只会说着跟他在一起是最快乐的谎言,我是如此的,饥饿,干渴。
——不要哭,太没出息了!
狠狠地瞪着镜子中那个可怜的女人,把呜咽喝下去。
——怎么能为了不属于自己的男人,真情流露!
单单等待,是不行的。打着一个人住的名号,孤单一人度过的时间全是在等待着他。这个屋子,丝毫不会改变它是样板房的事实。等待着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客人而准备的,无主空屋而已。
难以抑制心里的怒火,美希两手用力的拍打双颊。
「打起精神!」
自己的声音传到耳朵时,想起这是母亲的口头禅。感觉眼泪又要再次上涌,马上摒住呼吸,用劲咬紧牙关挺过去了。
拿出纸巾,把脸擦干净。
美希落下背后的链条。而后,想着即使生气也不能长皱纹,徐徐地把礼服脱下来。

——遇上什么难过的事吗?
听到沙惠这样问,是在二楼晾晒衣服的天台上并排坐着赏月的时候。
那种状态下一个人呆着肯定要疯掉的,于是回到了有两站路远的老家。不巧的是,大哥夫妇也来了。大概是来探望最近一直沉默寡言的重之吧,自己也是离家住的,没什么资格说他,只是美希确实不擅于应对贡和他的妻子赖子,尽量不跟他们碰面上了二楼。
离满月还差一天,月亮很早就升起来了。穿着厚厚的毛衣的美希和沙惠特意来到天台仰望天空。
真美,美希说。今天的月亮,真的很美。
无意识地重复里几遍,沙惠突然说。遇上什么难过的事吗?
美希吃惊地向姐姐看去。红肿的眼睑应该已经消退了的,为什么还会这样说?
「没有啦。」
美希说了个谎。
「是吗,那就好。」
「不过,为什么会那样问?」
微笑着。
「月亮、星星、花草,这些东西看上去很美的时候,都是遇上什么伤心事的时候。就我个人而言。」
「……姐姐,有多少次,看到这种美丽的景色?」
沙惠呼呼地笑了。
「多少次呢,记不得了。」
美希仰望着让人害怕的美丽的月亮。轮廓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如今头上的银色露珠也像是要滴落下来一般。
那一天的月亮,抬头仰望的话可能也是此般美丽。瞒着相原,一个人躺在手术台的那天。是的——我一生,<最难以启齿的事情>。也是,<最悲伤的事情>。就连仰望天空的力气也没有,低着头回到家,月亮是否出现了也记不得。
楼梯想起吱嘎吱嘎的声音,是贡走上来了。
从里面铺着被褥的房间拿了香烟回来,贡走进房间从窗户伸出头来。
「你们怎么了,这么冷还在赏月。倒是好雅兴啊。」
「雅兴者,雅士也」,美希说。「这是女人间的悄悄话,大哥你一边去。」
「什么悄悄话啊?」
「快一甲子的老头是绝对不会懂的。」
「才五十三而已,笨蛋」,贡说。「你们啊,叫人家老头不觉得太伤人心了吗?再说,你呢都过三十了,出外的时候就该化个妆。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我可没有能对大哥散发的女人味呢。」
沙惠噗哧一声笑了。贡苦笑着,撕开香烟盒的封口。
「说起来,我刚才听说了,老爸说的。晓这个笨蛋,跟老婆离了?这家伙真是的,都几岁的人了还那么没担待。」
说着说着总算注意到美希瞪着他了。
「什么啊」,贡很一脸诧异,「啊,这房间禁烟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着把嘴里丢着的一根烟放回烟盒。
「差不多该关上了,否则要着凉的。」
直到听不到下楼梯的足音,美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难以置信。」
沙惠轻轻一笑。
「他没恶意的。」
「我知道。所以就更不好应对了。」
沙惠只是默默地微笑着。
那张月光照耀下泛着青白色的侧脸,美希在那一瞬间看得入迷了,甚至忘记了对贡的怒气。凛冽、婀娜、稳重的姐姐。然而,过去爱上了那个跟自己有一半血缘相连的男子时表现出来的激情,可能至今依然没有消失,隐藏在姐姐体内的深处。带着这种想法,似有一点胸口被轻轻刺到般的疼痛。这丝痛楚的由来,连自己都不清楚。
「呐」,小声的呼喊,「是什么时候?」
「嗯?」
「婚礼。」
沙惠像是有点冷,缩了缩肩。
「是啊。等母亲的服丧期过了再说吧。」
既然婚礼都拖那么久了,一般来说,服丧期一满就会马上举行的。这事情,姐姐比谁都清楚,只是……。
美希只是,是吗,回了一句。
她心里想的是,潜藏在内心的那份激情,究竟要如何妥协,才能爱上其他的男人呢。

再也,等不下去了。
明明心中早已决定了,但是没等到第二声的忙音响起,手就匆匆挂断了。
是总部的电话号码。
(打扰了,难得的休假),冈田说。(现在,能打扰一会吗?)
没关系,请,美希说。早上陪姐姐买了之前说的东西后,一起吃过午饭,现在正好回到公寓附近的车站,在沿线的街上散步。
(是八王子市的井上府的事情),冈田说,(浴室的瓷砖,那意大利还是哪来着的同行要过来提取。)
「是西班牙。」
(是吗。所以,现在我正在找那份目录,却没找到。水岛小姐知道在哪里吗?)
美希用尽量不被察觉的低音量说。
「我记得是相原先生上周拿去了。」
(唉,真的吗?),冈田说,(这可不好了。)
「为什么?打电话过去问问不就好了?」
(咦,水岛小姐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老师他似乎很麻烦的样子。他的儿子,在私塾前被摩托车撞了。)
「什么时候!」
(是什么时候呢),冈田不紧不慢地说,(该是上周六吧。似乎是在去接送的老师和他的太太面前,砰地一下被撞飞了。当时似乎很严重,后来总算是……。但是,现在还在集中治疗室里。)
美希把摒住的一口气慢慢地呼出。冈田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的吧,他们家不是正埋头向私立学校攻关吗。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候,似乎太太是最受打击的人。听说老师他把手上的工作全部都交接给别人,一直在照顾儿子。没想到还是个顾家好爸爸呢,那位老师。
(……岛小姐?咦,喂喂?)
一下子回过神来,向对方应了一声。
(啊,嘛,就是这么回事),冈田深深地吁了口气。(谢谢,很抱歉打扰了。)
不过这可麻烦了,似乎现在也不是可以打电话过去联络的气氛,嘟哝着挂线了。
慢慢地把手机移离耳朵。虽然如此,耳边仍然回响着让人不快的杂音。
映入眼球的东西全都像是隔了一层果冻膜般模模糊糊的,美希正想迈步却踢到了什么东西。俯身把不知道何时掉落的手提包和散落一地的笔记本钱包逐一捡起。虽然察觉到路上行人的诧异目光,但是却毫无感觉。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回响着相原的声音。
<不好意思,现在抽不出身。>
发生那种事情的话。
可能就无法忘却了。
用力甩甩头站起来。
美希默然走在通向工具的街道上。玩弄着口袋里的手机,每隔一秒都会产生要打电话给相原的想法。
强迫自己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
打电话过去又能如何。问题并不在于相原忘记了他们间的约定。事实上他确实无法分身,这本身就是天意弄人。问题在于,他没有提过一句话。自己所爱的人受到伤害的痛苦,他拒绝了跟我共同分担。与他分担的人不是我。
<可是,我是已婚的。>
就是这么回事吗,苦笑着。他有要守护的人,而我没有。而我,并不含在他要守护的人里。
痛——痛,我是想抓住什么呢。寂寞时浮想起来的脸容,黑暗中紧抱着的臂弯。抓住这些东西也不过是抓住而已,反而会让自己不注意脚下而更加危险。
我再也不需要,从今以后,这样想着。再也不需要依赖这些东西。既然人生在世,就是永远的孑然一身,那么靠自己来走就好了。理该如此。
转了个角,拐入熟悉的小路。靠近停车场时,突然有什么东西闯进了无色的视界里。
鲜艳的红色。
美希吃惊地停下来了。
是地藏大人的前褂。昨天明明还是一块褪色的破布,现在却换成了一块崭新的。小小的花瓶里养着数支水仙,脚下的碟子装满了小孩子喜爱的糖果。
还有其他人。如此坚持守护着这个地方。
美希不由自主地蹲下来,双手合什。粗糙的石材表面上所浮现的非笑亦非怜,俯视脚下的神情,感觉跟什么很相像。
<不管到多少岁,人总是谁人的——>
水仙的白色,前褂的红色,还有五花八门的糖果颜色,都如同昨晚的月亮般格外清晰地迫人而来。
(抱歉。)
心中低喃。
(没能……让你抱到孙子。我这个不孝女,真是对不起。)
风带着水仙的清香扑鼻而来。

不久,美希站起来。现在即使是强忍,也要抬头大步前进。怀着新揭开的伤痛。
无法与他人分担,无法消去的伤痛。
即使如此,只要那是仅属于自己的东西——何不珍而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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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之舟 第二章 守护孩子的神明》上有2条评论

  1. 等呀等,。。,只好,译文版刚到手,马上登陆山雀对比,山雀译得好的多啊。
    只对比几句就有不同的感受:
    “走到客厅的窗户边,晓点燃了一支烟。窗外,深灰色的街道上空,云重重地压下来。”(译文版)
    “走近起居室的窗户,点起烟。在脚下延伸开的深灰色的大街上,是厚厚的云层。”(山雀)
    1.开始,作者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或近于第一视角的第三人称来叙述的。但译文突兀的加入了“晓”,读起来就不连续了。
    2.译文版的云“重重的压下来”,很沉静阴冷灰暗的背景没有营造出,反而让人联想到空中落下巨大的棉花糖。
    只是几句,剩下的会怎样?只好硬读下去。

  2. 谢谢支持。
    作为一个胸中没有几点墨水的工科生,我选择了尽量贴近原文风格的做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呵呵。欢迎对译文的各种意见 ^_^

    Titov提到的这句,我也觉得译文版把晓的视角给抹去后,就看不出晓俯视云层的这个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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