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一个不能打开的小盒。
盒里有一颗不能触碰的宝石。
一旦打开盒子就会忍不住想去触碰。所以郑重其事地上了锁。
明明——是上了锁的。
“不要硬撬开啊笨蛋!”
堂上被自己的声音惊醒。慌乱的气息不绝于耳。
看向枕边的闹钟,离点名还有两个小时。住单人间真是万幸,要是和别人同住的话大概早就牢骚四起了吧。
堂上筋疲力尽地钻回被窝。
做了一个愚蠢的梦。而堂上知道做这个梦的理由。
※
自从决定录用郁之后,堂上就在所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下达了封口令。
上司和同事们暧昧地笑着,似乎选择了静观其变。
爱笑就笑吧。——只要不在郁面前暴露自己就是『崇敬的图书队员』就好。面试时,郁所说的那名图书队员绝不是自己。
被美化到让小牧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的那时的图书队员就是自己,这个事实暴露的后果堂上根本不敢想像。
“不过呢,怎么说,她不是追上来一点了吗?”
小牧笑着说道。这是堂上班编成之前的事了。
“五年了哦。仅凭着你的一个背影,那孩子从五年前开始追逐着你来到了这里哦。你就没有一点败给她了的感觉?”
“没有!”
堂上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现在后悔得死去活来了!”
看起来似乎是行动力超群的类型。——虽然对方似乎完全记不得堂上的脸。
也看得出是认定目标之后就直追不放的类型。——虽然对方似乎就算和堂上四目相对也没有勾起一星半点的记忆。
绝对没有因为只有自己单方面地记得对方而感到失落。只是因为自己记性好所以没忘掉而已。堂上看着她的脸——嗯,比起五年前,那张脸确实变得成熟了一些。然而——那一瞬间胸中像是期待着什么一般的悸动也只是错觉。
笠原郁,那个时候第一次听到的名字让心中发热起来。这也一定是自己多心了。
没想到,居然来到了这里。而且还以防卫部为志愿。
拜托你,回去吧。你所追逐的图书队员已经不在了。
那一天,那一刻。
在不惜声称自己是扒手也要保护书的女高中生面前行使斟酌权限,关于此事堂上从不曾后悔。终其一生也不会后悔。
但同时,在这一生中堂上也不会再做这样的事。
所以,那一天的图书队员已经荡然无存了。
在唯恐天下不乱的长官的编排下,郁被分配到了堂上负责的训练队。
来得正好。就让我彻底锉平你的锐气。
堂上的训练苛刻到让人喘不过气,甚至想就此退出。——同时也艰苦到只要挺过去,就能在任何状况下生还。
这种严酷甚至连小牧都看不下去,委婉地提出了劝告。
堂上同时也进行着恰当的指导。队里很早就兴起了首位女子特殊防卫员的传闻。如此一来,同时作为选拔参考的指导就更加严格了。
郁并没有因混杂着若干私情的堂上的严苛训练而掉队,也不知道背地里“被那样处处针对,真亏她还跟得上”之类的窃窃私语,只跺着地板喊着“混帐教官”,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情,——违心地落下泪水——
最后,成为了图书特殊部队的一员。
虽然站在实践教官的立场,堂上并没有做什么来改善郁那少根筯的脑袋,但好歹是让她记住了不要在出师未捷的时候就大意地丢了自己的小命。
同时,也如愿得到了“混帐教官”这一遭到厌恶的立场。事情本应如此的。
——然而,究竟为何会发展到如此境地,堂上无语问苍天。
总是被“混帐教官”“混帐教官”地叫着,到头来照顾郁的却还是堂上。
关于这一点,连队里的同事都觉得不可思议,连呼“都被骂成那样了,真亏你还恋恋不舍啊”。
堂上倒不觉得这是“恋恋不舍”。不管怎么说,一有状况两人就免不了抬杠和口角,在这种状态下还能被认为是“恋恋不舍”实在令人有些难以接受。因为不能和郁一般见识去跟她喋喋不休地争吵,所以才每每在适当的场合做出让步,仅此而已。
再加上也没有比把郁置之不理更危险的事了,因此作为长官绝不能对此放任自流。如果能有手塚的水平的话就能安心地放手了,一旦这么想就会遭到小牧吐槽“手塚也有他闹别扭的地方哦,因为崇敬的班长总是围着笠原转嘛。”而倍感无力。
“那两个家伙是小孩吗……”
“就是小孩啊,才刚刚大学毕业、只有二十二岁不是吗。而且两个人都是搞体育出身。渴望受到认同而抬杠和逞强,这一点可是如出一辙哦。”
——听到这两个小孩可能在交往时,心里的动摇一定是错觉。
“笠原呢,她说长官和前辈里只有你一个人对她区别对待哦。还说‘他是真的打算把我当眼中钉吗’哦。”
说着小牧就像队员们揶揄堂上时那样笑了起来。
“这种状态下,还说不是对人家恋恋不舍的话,我倒觉得说不过去了。”
“你实在是太好懂了哦。”小牧加上这一句之后又笑了。
※
如果是工作上的问题倒也还能接受。
然而在不知不觉间,无论是否事关工作,与郁有关的大小事务都落到了堂上的头上,让他难以接受。比如说——
“喂——,堂上。笠原又醉倒了哦。”
在特殊部队的酒会之类的活动上。只要郁出什么状况就来叫我算是个什么事啊,堂上愤愤不平。自己原本就爱喝酒,既然交了会费,自然是想捞回本钱喝个痛快。而在这种时候被泼冷水,会扫兴也是理所当然。
要是就这样放下杯子就不知道会被谁喝掉,因此只好把难得点来的好酒像喝水一样灌下肚之后站起来。
在此之前郁似乎没有多少喝酒的经验,一到了酒会上就兴致勃勃地到处尝鲜,又因为颜色漂亮口感好这样的理由成了鸡尾酒的俘虏,令到堂上无数次地想教训她“你干嘛总是要故意往最深的坑里跳啊!”。
虽然恨不得手把手地把喝酒的方法敲进郁的脑袋里去,但这样一来绝对会被同事当成笑谈,结果还是作罢了。
一直以来特殊部队中都没有女队员,因此只要酒会上有女性在场前辈们就会很高兴。所以只要郁一喝酒他们就都只会不负责任地起哄道“再来再来”。
而且郁的块头不小——虽然该苗条的地方倒也的确苗条,但明明身高就比堂上“还”高出五公分,酒量却小得可以。一杯鸡尾酒下肚,原以为她会立刻满脸通红,没想到直接就睡着了。
但即使如此,本人对自己的体积似乎还很有自知之明,一旦想睡了就会缩到不影响他人的角落——虽然似乎很为他人着想,但这样的事换成郁来做就反而是麻烦了。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战斗职种的大男人们成群结队地去喝酒,不可能轻易就能尽兴。所以选择的自然是能够提供宴会包厢的店铺。
而在包厢里——总能发现郁睡在不得了的地方。
要么是在屏风背面绻成一团,要么是缩在放衣服和物品的储藏柜里,而这还仅仅是开始。在发现她不知在什么时候不知用什么方法钻进被炉下的坑洞里去呼呼大睡的时候,堂上简直想当场把她揍醒。
这番情景引起了在场队员的一番爆笑自是不必多说。其中笑得最大声的是玄田。
“到底是我们特殊部队的队员,虽然是个新人,但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我们脚底下,实在是不能小看啊!”
小牧也自然是被彻底地点到了笑穴,觉得丢人现眼的只有堂上一个,另外则是手塚有些关切地露出了微妙的神情。
“打扰各位畅谈实在是非常抱歉,但是为了不让我班的笨蛋队员妨碍大家,我要将她回收,麻烦在座的帮个忙。”
但是,要把完全睡死了的女人从那么微小的缝隙里拖出被炉坑到底是办不到的。
“看这桌子的大小,要四个人来搬吧。”
在绪形的判断下,坐在宴会桌的四角附近的队员们站了起来。
“好,我数到三,大家把桌子搬起来往左移!回收就交给堂上!”
玄田指示道。这时店员到包厢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进藤像猫和老鼠中的汤姆那样干笑着进行了说明。
“请不必担心,只是要稍微移动一下桌子而已。我们队的女孩钻进被炉坑里睡着了。”
特殊部队是这家店的常客,因此这样说明了一下之后店员就离开了。
“三,二,一,零!”
喝醉归喝醉,倒数却还是那么完美。沉重的桌子在其上摆放着的酒瓶和酒壶一个不倒的状态下稳稳地被移动到了玄田所指示的位置。
郁在被炉坑里沉沉地睡着,一丁点都没察觉到周围的骚动。看到这副模样,队员们又是一阵爆笑。
“抱歉。”
为什么我非得为了这家伙而落到这种无地自容的境地呢,堂上的内心难以平静。
下到被炉坑里,两腕伸到郁的膝下和背后——这时,堂上感觉到了自上而下的视线。以玄田为首,前辈和同事们都带着暧昧的笑容俯视着他和郁。
作业中断。堂上把俗称“公主抱”的动作变更为了扛的姿势。
“怎么了王子殿下,不用公主抱吗?”
“我又不是王子殿下,再说这个世界上有喝醉酒钻进被炉坑的公主吗?”
“对付这家伙,用扛的就够了。”堂上一边说着一边爬出被炉坑,周围就像故意要和他过不去似的再次发出了爆笑。
无视,这种状况下只能是无视。贸然回嘴的话只会更没完没了。
让郁躺到包厢的角落,——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她的身上。
小牧一边笑得直不起腰,一边把手搭在了堂上肩头。
“啊——,你实在是——。太容易看穿了啊。谁让你要特地换成用扛的啊——”
堂上皱着眉头甩开了笑个不停的小牧那不安分的手。
另外,只要郁一参加酒会,堂上就十有八九去不了第二摊。
因为,他必须把不管是睡着了还是就快睡着了、总之不能去第二摊的郁送回宿舍。
把郁背出店仿佛已经成了堂上的义务。
这时,手塚关切地问道:
“那个,堂上二正。不如由我送她回去吧?总是由你来送也太说不过去了。”
一直以来堂上都没有参加第二摊一事,看来他似乎很在意。
这亲切的提议,堂上却感到莫名的犹豫。
为什么会这样呢。今天也完全没喝够本。所幸手塚自告奋勇,就这样交给他去办,自己则到第二摊上去重新喝个痛快不就好了吗。
这时,小牧走过来咔地用手腕钳住了手塚的脖子。
“好了,手塚你不要多操心,过来这边。”
于是手塚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小牧拖走了。
“部下闯祸是长官的责任。再说了,我们班班长那张扑克脸也是常有的造型了。”
“什么?造型到底是……”
“这个嘛,必须由本人自己去领悟才行哦。”
别多嘴。虽然完全不想说“我来负责”这种话——
然而,独立于赶赴第二摊的一行人之外,不知怎的让堂上松了口气。
※
已渐渐走入夜晚会泛起凉意的季节了,然而只有背后传来一股暖意。来自背负着的重量的那些微的温暖。
郁柔若无骨地把脑袋靠在堂上的肩头。
不久之后耳边便传来了呓语。通篇语无伦次的话。堂上已经习惯了。
王子殿下。
我来到这里了。
好想见你。
断断续续的,仿佛随时都会消散的呢喃。就像是梦话——不,郁根本不曾想到会有谁在听着,所以这的确就是梦话吧。
拼命集中精神背着郁走在路上。
就在此时听到了意想不到的话语。
堂上教官。
一瞬间,堂上停下了脚步。
那无防备的嗓音喃喃而出的的确是自己的名字。心下怀疑郁是不是醒了而回过头去,却见她依然在梦乡里吞吐着安稳的鼻息。
本以为已经听烦了。王子殿下王子殿下王子殿下。吵死了说够了没给我闭嘴。
然而,当自己的名字被如此呼唤——我的心脏会被毁了的。
——不要用那样的声音叫我。
堂上教官。
堂上教官。
堂上教官。
“……你很吵。”
期待着郁能结束与周公的会谈,堂上试着回了她的梦话。然而这却让事态更加纠结。
太好了,你在。
郁这么低语着,用总是垂在堂上肩膀两侧的双手环住了堂上的脖子。
“你醒了没,醒了就自己走。”
不要丢下我。
我会好好地追上你的。
不要再像那个时候那样丢下我了。
求求你。
堂上知道郁说的是什么时候。是小田原攻防战。自己出于私心而将郁排除在了队列之外。
对此堂上后悔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心头涌上一丝苦涩,堂上抱怨般地呢喃道:
“那王子殿下要怎么办啊,王子殿下。”
郁恍恍惚惚地回答道:
虽然我很崇拜王子殿下,
但是,现在我想追上的人,是堂上教官。
堂上很想怒吼“别说了!”。
我已经关上了盒子,扔掉了钥匙,然而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来破坏它,为什么要来打开它!
盒子里珍藏着的,是时隔五年才得知的,名为『笠原郁』的宝石。
一旦打开盒子,就会忍不住想去触碰,理智将烟消云散,——因此才加以封存。堂上回想起了这一切。
明明就没喝多少酒,但看来自己还是醉了。
我可以得到那颗宝石——不要给我想起这种事情!
归途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漫长。
同住的柴崎是搬不动醉倒的郁的。在舍监的许可下,堂上一直把郁搬进了女子宿舍的二人间。
“今天也麻烦你了。”
还不到熄灯时间,走廊上还有女队员们三三两两的身影。但醉倒的郁被堂上搬回宿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堂上进入任何男队员听了都会眼红的女子宿舍,把郁安置到床上。
“是不是有点累了?”
身为可能导致堂上遭人妒忌的主要原因的柴崎歪了歪脑袋向他问道。
“……你稍微教教这家伙该怎么喝酒。”
“那堂上教官得保证万一这家伙醉倒了你要来搬走,否则我可是不干的哦。她那样子我可是没辙,不过女生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会一直罩着她的。”
要是让别人来搬她的时候听到那种梦话就更无地自容了。
“那就好。”
“接下去就交给你了。”堂上说着走出了房间,送行的柴崎则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地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是,教官重要的部下我确实地收下了。”
那个特意强调的意有所指的『重要的』,让堂上感觉疲劳一下子向肩上压来。
※
那天晚上做的梦堂上打死也说不出口。
而作为当事人的郁在第二天出勤时顶着一张无辜的脸,又让堂上的焦躁翻倍增长。
为了忘掉那个看到了、而又不能看到的梦,那一天堂上对待郁更加严格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