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获的瞬间与神明的存在
久石:经常会被人问到关于作曲时创作产生瞬间的问题,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要是明白的话,就不会那么辛苦了(笑)。
虽然我是个又抽烟又会喝酒的俗人,但在创作音乐时,临到眼前这首曲子是否能完成的最后关口,常会感觉会出现了一个与通常的自己不同,有如神明附体一样的自我。
这也许是一直熬夜,又高度精神集中,如同修炼一样达成的结果。意识超出现实层面,将浮现出的东西捕获住的瞬间,终于感觉到曲子能够完成了。也可以说,这个捕获的瞬间的背后是日积月累的努力……
山折:我也有过这样的体验,仿佛有什么东西降临了,力量从身体里涌出,眼前火花四射。
我在这二十多年间,一般都是在早晨写东西。据说是老年性早起症的缘故,夏天时3点就醒了,冬天则是4点左右。首先是早起打禅,点一支线香,坐个大概50分钟到1个小时左右。有段时间一直和自己脑袋里浮起的杂念作战,后来觉得杂念也好妄想也好随它去吧,就听之任之。
这之后再坐下来,开始思考今天有哪些非写不可的主题。这时忽然有种什么降临了,或者说从体内涌出一些东西的感觉,总之文字就非常自然地写出来了。不过,这并不是决定性的“对,就是它了”那种感觉,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如果能捕捉到这样的东西,会觉得格外高兴。因而更为重要的是为了捕获这个瞬间每天持续的功课,对我来说这就是坐禅了。
久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钢琴也是,弹奏时如果是有意识刻意去做的话就无法弹好。只有忘记在人前弹奏这回事,才能达到理想的演奏。作曲也好、演奏也好,如果要让它成为不是点状的偶然,而是成为线状的连续活动,必须付出持续不懈的努力。
山折:开始写东西时,有时会有找不掉调的情况出现。这种时候我会去剪指甲,接着很不可思议的,不知是不是刺激到了大脑什么地方,立论逻辑的思路就建立起来了。
久石:是嘛?那我也试试看。我大概两天剪一次指甲。
山折:还有,如是无法唤出意象的情况,我会找耳勺掏掏耳朵。遇到瓶颈时候就靠这两个办法。此外,我还是习惯手写草稿,之后需要誊样。从肩膀到手臂都很辛苦,因此誊样的时候一定要放音乐在一边听。
久石:还真是好兴致(笑)。
山折:最后还是要借助音乐的力量啊。写的东西不同,曲子也有相适或者不相适的情况,总之爵士或者摇滚是听不来的。
久石:歌剧也很吵哪。
山折:那当然也不行(笑)。一般来说,莫扎特就很好。
久石:我半夜赶稿的时候,喜欢听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还有肖邦,因为他的曲子结构不是逻辑性的。等到灵感浮上来了,立刻写下。感觉其中有一种类似自由、无邪的东西在。肖邦的第十七号钢琴奏鸣曲稍有些不完美,但对我来说却像是能自由呼吸一样的音乐。
山折:我也喜欢肖邦,比如“魔王”什么的,感觉是和自己很合拍的音乐。
以前时候,说起来也是30多年前了,和学生聊到“死的时候希望听到什么样的音乐”,那时候我说的大概是美空云雀之类的,现在的想法又改变了。
那时,学生问我:“维瓦尔第的‘四季’如何?”确实,这个曲子和日本人的季节感挺吻合的,改天好好听听,看看是否适合做我的临终音乐。
不过,这些音乐不管怎么说都叫人有些不协调的感觉。就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也是如此,要说为什么,大概因为他们的田园是以畜牧业为中心的田园,和我们熟悉的稻浪起伏的田园风光还是有一定距离。
久石:姑且不说人生最后的音乐这种东西(笑),说到这层意义,我又重新感受到巴赫的伟大之处。果然是不愧被称为音乐之父的人啊!
山折:我对巴赫可能有些偏见。二战战败时我还是旧制中学2年级学生,当时东京审判要开始举行。于是,每月电影院放映电影正片之前,都要先看东京审判新闻的影像,背景音乐就是著名的短调“托卡塔与赋格”。因而他的曲子给我的印象就是强烈的,重复又重复的黑暗。当然这种体验是很个人化的(笑)。
能有所成就之人的共通点
久石:有一件事我长久以来一直不能理解,那就是为什么日本人可以这么简单就抛弃掉悠久的传统与文化,拿外来的东西取而代之。当我作为一个作曲家开始思考创作的依据时,感觉从明治时代起这种以日本特有的方式一股脑接受西洋音乐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走到尽头了。
山折:这也许并不是民族性或者风土人情这样两三句话可以说清的问题。早在远古,以水稻与铁器为代表的弥生文化侵入存续了漫长年代的绳文狩猎文化时,就已经有过类似的斗争与对立了。也许正是这种从斗争中诞生的民族习性,对于外部传入的东西自然而然进行吸收同化。
久石:从前我创作《风之谷》音乐时,很清楚那曲子的意象原点是苏格兰、爱尔兰的音乐。因为从幼儿园开始到小学、中学,我们都是在文部省主导的音乐教育的灌输下成长起来的,因而对《萤之光》、《安妮·洛丽》这些所谓的英国民谣很熟悉。在创作时就把它用到那曲子里去了。
山折:我也一样。说到童谣,不是日本的歌曲,反而是勃拉姆斯、莫扎特等的印象更强烈。现在想起来,明治时代的知识分子引进盎格鲁撒克逊文化,还并不是一味盲从的态度。大正时代的教养主义,才是憧憬西洋、对西欧盲目崇拜情况出现的决定性因素。
久石:是不是正因此造成了日本传统音乐的完全死亡呢?这样的结果大概是欧洲人完全想不到的。
山折:虽然我对音乐的体会并不算很深,去欧洲时也经常会去修道院参加弥撒。最近,参加弥撒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有时偌大的教堂里只来了四五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听他们的管风琴演奏,感觉非常好。
久石:相当精彩吧。
山折:演奏效果非常之好,让人忍不住想,这才叫交响乐啊!而且教堂里的管风琴演奏是看不见演奏者的,是一个只有音乐存在的世界,不管听多久都不会厌倦。我还有幸在法国的席德修道院地下礼拜堂听过一对一的羽管键琴演奏,那音乐也是叫人听过一次之后再也忘不了。
马克斯·韦伯的《音乐社会学》一书中曾提到,现代音乐的技法,即记谱法、演奏方法、乐器等都是来源于修道院。这也许在音乐史的问题上还有些争议,不过确实是修道院发展出它们的原型。毕竟,欧洲文明与资本主义的原型都是从赞颂上帝荣光的修道院生活中产生的。
久石:原来如此。正是这样才会出现将切除暧昧部分、只留下合理成分的西洋音乐吧。
山折:是的。西洋音乐的产生与这种合理主义至上、注重精神性的、禁欲的修道院生活紧密相关。比睿山、高野山那些规范化的仪礼,也是因为出自禁欲生活才显得动人……。
久石:可是,像信神这种最具人性特色的行为,不该应当是规范化的对立面吗?因为规范化恰恰要求人要有合理化的思维。
山折:这正是人的有趣之处。他们并非没有世俗的欲望,而是将禁欲生活与快乐紧密联系起来,应该将它看做一枚硬币的两面。
久石:我曾经看过比睿山有名的“千山回峰”的影像,看到有些完成了一次巡礼之后的人,还要挑战第二次。这种人若是放在世俗层面,欲望大概也是要比一般人强烈得多,也可以看做是与这种欲望战斗的一种做为吧。
山折:是啊。千山回峰中,修行者要遵守诸多戒律。鱼肉自然是不能沾染,不过蔬菜中最油性的芝麻和荞麦是可以吃的。这正是一种介于快乐主义与禁欲主义之间的东西。如果让艺术家置身于这样的情形下,会诞生出什么样的艺术作品呢?我非常有兴趣知道。
久石:作曲家中,作品与为人不相干的问题人物大有人在。贝多芬、德彪西等人,都留下不少好女色的传闻,但他们的作品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大概也是与创作灵感紧密相关的狂喜吧。
山折:纯洁的灵魂世界与淫乱的肉欲世界可以毫无矛盾地共存,这也许真的是对于所有能有所成就的人共有的经历。现代人说起灵魂这个词,多少会带上一些异样的目光,更不用提什么将灵魂世界与肉体世界作为考察对象之类的话。已经被现代人文主义切断了这样的思考。
久石:但是不好好考察可不行啊(笑)。几乎所有都是这样。
山折:在神明缺位的这个时代,音乐家,或者宗教家在今后会让我们看到怎样的进展呢?从今往后,都还要更加努力。
久石:是啊。今天多谢您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