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IN SAGA 卷十一 蜃气楼的悲歌 2

“我说——”
琳达用不安的声音问道。
“我们到底去哪儿呢?伊修特万。都已经看不见玛露哈宫的屋顶了……”
“快到了。再说,还没走多少路呢。”
伊修特万没有回头,只是加紧着驱马前行。
“不快点的就赶不上了。而且刚才你不是一个人也说了吗?我还算个男人的话,就该强势点把你抢走不是?——如果现在我说,打算就这样再也不回玛哈露的话,你会怎么样?”
“好坏……”
琳达脸上飞红,把头贴在小马上。
“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你的回答怎样都无所谓。抢女人私逃这类活,可是本大爷的拿手好戏。喂,要不就这样越过国境吧?”
“会有人追来的呀!”
“随便找个牧民,先骗骗加入他们一伙,再当上牧民的王和女王,一辈子在这莫斯的大海里四处搭帐漂游生活,也不错吧?何况,说想被抢走的,不是你自己吗?难道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是说厌倦了公主的优雅生活,想要像在塞姆族村子里那样自由的生活吗?不是说帕罗有雷姆斯,还有你那堂兄在就行了?为什么还要犹豫呢?我就是要说,现在就一起走,你又怎么办?”
“这也太——”
琳达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说也太突然了吧……大家会担心的呀。而且现在起正是为了夺回帕罗,一起出战的关键时刻啊!作为王女的我,怎么能丢下大家不管呢——”
“真是麻烦的小姑娘。都打算丢下一切不管了,还担心这些东西做什么呢?”
“你不会明白的,伊修特万。出身王族的人有各种各样的职责,这叫做‘王族的义务’,不能随便按照自己心意做事,正因为如此,才能得到他人的效忠……”
很稀奇的,伊修特万什么也没说,考虑什么似的沉默着。
琳达忽然觉得不安,正想叫他一声时,伊修特万的坐骑突然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琳达的小马慌得差点撞上了。
“吁——吁——”
伊修特万拍着马的脑袋安抚它,一面开口道,
“总算到了。——好好看吧,那个。”
“咦——?看什么?什么也没有啊?”
这儿似乎与其他地方无甚差别,依然在茫茫草原中,目之所及也只是寻常的低矮灌木和小岩砾,不见什么特别显眼的标记物。地平线的远方,隐约浮现雾霭般模糊的威廉山脉。西边闪闪发亮的大概是与考罗斯分界的洛河,河水因季节不同,有时干涸,有时水波丰沛。
当然,这里是看不到帕罗之塔,更不用说远在数万塔特(距离单位)之外白色广袤的诺斯非拉斯沙漠。
不仅如此,应该很近的托罗斯连绵的屋顶也看不见。暮色沉沉的天空映衬着笔直升起的一缕烟柱,不知是来自利嘉城町,还是牧民帐篷升起的炊火。草原是如此辽阔浩荡。
长风席卷而过,丰茂的草海如波浪般起伏,叶底的白色在风的拨弄下露出来,再加上草叶发出的沙沙响声,宛然如特莱顿真正的大海一般。人们赋予它“莫斯的大海”之称,确实恰如其分。
琳达已经放弃了向伊修特万打听的意图,不再问这是哪里、要看什么之类的问题。
她伫立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辽阔地平野之中,任由晚风抚弄着发丝,耳边是风沙啦沙啦地吹过草原的声音,不知何故,心头竟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像是终于找到某种被遗忘许久的东西,又有如身体被风吹贯融化一般,叫人不由陷入一种心醉神迷的恍惚之中。
而且——还有你在我身边!伊修特万,呐,伊修特万,我爱你,现在可以用坦然的心情这么说。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呢。
是在“卡尔梅之首”甲板上陷入绝境,胸口仿佛被剑贯穿一样痛苦,喊出“不要死”那句话时起,不,是更早,在以为他舍弃同伴逃跑之后,他却舍身回来救出大家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只是在斯坦弗洛斯城比邻的牢狱中偶然结识,不知何时起一起行动的佣兵,竟穿上敌国蒙古的盔甲回来……将你带到我们身边的,如此捉弄人的造化,究竟是来自命运之神扬因的神秘之手,还是萨丽亚女神的羁绊,亦或是大神押努斯所缔结的神圣因缘呢?
琳达深深凝视着站在身边的恋人年轻的脸庞,草原壮丽的落日也没有分转她的视线。
夕阳清楚地映照伊修特万俊朗的侧颜,颇具海洋民族特征的硬挺凌乱的头发,端秀的前额,从笔挺的鼻梁到下颚的曲线,都被逐一清晰地勾勒出来。只是这张端正而英气,看起来如凝肃的雕像的脸,因人而异,有时也给人冷酷、残忍,甚至刻毒的感觉,不过那双生气勃勃的灵动黑瞳中无造作的亲和,与稍带讥讽又执拗般微微歪斜的嘴角,构成微妙的平衡,缓和了五官长相的冷峻感,仅仅是表情的变换竟会带来整张脸的改变。他的眼眉间带着几近纯真的无防备神情,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嘴角的纹路又无由来平添几分爱耍性之感。他一手插在腰间,似嫌光线刺眼的样子微眯起眼睛,身穿一套他在雅路高斯颇为中意的黑色牧民装,额上束着刺绣的缠带,打扮得与当地牧民无二。黑色装束与他的头发、眼睛,以及浅黑的肤色颇为相称,看起来很是俊朗。外斗篷却用的是棕色的鞣皮短披,他原想上下一色着黑,却被掌衣吏阻止,据说在这个雅路高斯里,那是只有被称为“黑太子”的斯卡鲁王太子一人方可使用的专用服色。伊修特万对此极为不服。
琳达觉得这身雅路高斯民族风的打扮对他简直再合适不过,竟暗自看得入神。伊修特万却浑然不觉,只是微眯起眼睛注视着,像在等待什么。
终于临近了草原的日落时分,太阳西沉在地平线上,像卢尔神的巨大圆盘,将云朵尽染成橘红的颜色。云层之下是与双胞胎瞳色相同的浓紫色,色彩向上逐层晕染、景色之壮丽无与伦比。
日轮边缘贴上地平线之时,旷野四下响起了莫斯神的咏歌,此起彼伏,曲调悠缓悲凉,这歌声将会一直持续到日没为止。屠宰羊只的炊烟升起,紫罗兰色的沉暮中,浮现出一个个黑色的身影,那是身着华丽而褴褛服装的牧民们驱赶着马匹羊群回帐篷。
夕阳将最后的残照摇曳着洒落在草原上。
“——啊!”
伊修特万忽似惊触,低声叫起,伸手抓住琳达的肩膀。
“快——看那边!”
“咦?”
琳达被他的手捏得生痛,回头望去——
忽然,呼吸停滞了。
“哇——!”
“怎么样?”
伊修特万夸示似地问道,仿佛那是自己的功绩一般。
“太神奇了!——以萨丽亚的千重衣起誓,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可思议——是吧!”
琳达没有搭腔,只是深深呼吸着,握紧了伊斯特万的手。
地平线上——茜红、金黄,以及所有可以想象到的火炎之色,各种色调微妙地交织分染,浮现出一座如梦如幻的奇妙都市。
尖塔——圆顶神殿,金碧辉煌、灿烂夺目的王者宫殿。
耳边似乎能听到晚钟的回响,那仿佛是传说中的迦南古都,亦或是天上的押努斯神殿——住着押努斯十二主神的神明之都,又好像是令人怀念的故都水晶城,那个遍布着高塔与神殿的都市,蒙押努斯神的慈悲才得以窥见一眼。
“啊……”
琳达看得入神,发出不由自主的叹息。
“真的——真的好美啊……”
“难以想象是海市蜃楼吧?”
伊修特万也上了兴头:
“那——简直就像迦南吧?传说中的迦南肯定就是这个模样,黄金和水晶建起的城市,如果那些吟游诗人说的是真的的话。”
“……”
“赌上伊利丝银白色的微笑,光凭这个,花上百万郎(货币单位)也一点不可惜!是吧?”
“嗯——”
琳达不知不觉双手交握胸前,呆呆地回答。
伊修特万探视着她的脸,问道:
“怎么样?喜欢吗?”
“——唔。”
“很神奇吧?这一带的人大概都见惯了,也不觉得稀奇。不过对我们来说,发现到它还是蛮偶然的。”
伊修特万的话似乎没有传到琳达的耳中,只见她依然入迷地注视着云端那熠熠生辉的梦幻之都。
“如今我和你,想见也见不着,话也搭不上——果然,还是因为我不过是一介佣兵,而且,该干的活也都干完了。到处晃悠要遭人白眼,这会儿再加入到雅路高斯军里一二一地遛马,也叫嫌烦,总之,到这里以后,就没有我的位置,只是个不好打发的家伙而已。大家表面上都客客气气,像把你当回事,其实什么都安排好了,多一个闲人而已,爱上哪儿晃谁也不管。奎因大概也是这样。不过那家伙是个人物,怎么想的从来也不说出来。反正我是找不到地方呆,没办法才骑马出来,随便找个地方遛达,越远越好。可在这地方,不管跑多远都是一成不变的草原。”
“……”
“这也是几天前,太阳快下山那会儿,在这一带草地上休息的时候,偶然撞上的。”
伊修特万示意了下蜃气楼的方向。
琳达喘息着叫了起来:
“啊——消失了!光越来越淡了……”
“能看到这副光景的,确实只有一瞬间,只在日落前的一瞬而已。”
伊修特万说道。
“只是光的幻影而已。不过,我第一次看到它时,不知为何,就觉得那是我未来的宫殿,是扬因神一念之慈才让我们见到它。看着它,就会想着终有一日那个王宫会成为我的居城。第二天,又来到同样的地方,果然又看见了——虽然和前一日相比有些不同……于是之后我每天都在黄昏时候一个人来这里,看它……”
“伊修特万……”
琳达好像这会儿才忽然将意识移转到伊修特万身上。
“你每天……一个人骑马过来?为了看它?”
“是——是啊。”伊修特万有些意外,“为什么忽然问……?”
“伊修特万!”
琳达如同这才刚刚恍然意识到。
“对不起。我居然一直没有察觉。——我真的一点也没有想到你是怎样的心情,还只顾着抱怨说你不关心我什么的……”
“说什么哪?”
伊修特万吃了一惊,慌慌张张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是想说,唉,这个景色,不是别人,只想给你看而已。如果它真是我的宫殿的话,我希望,在那里,你能作为女王陪伴在我身边,琳达。”
“伊修特万!”
“所以不想给其他任何人瞧见。啊——快看!”
“啊……”
琳达的双手依然紧紧交握在胸前。
“消失了——真的是,好短暂,只有一瞬间的幻影啊!”
“是海市蜃楼喽。”
伊修特万说道。
“我真正的宫殿,决不会那样消失的。虽然现在——现在,在这个世界里,我的家,我的故乡,我的先祖的坟墓,一个也没有,只是贝尔特的伊修特万而已,虽然现在只是如此……”
“贝尔特——?”
“维拉奇亚的庶民区,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到处伤风败俗、花街柳巷……是你这样青之血脉的公主殿下难以想象的地方。——我就是出生在那种地方,母亲是酒场的陪酒女,父亲是谁也不知道。母亲,还有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在我三岁左右,就在那里病死了。呵,于是我就靠偷扒赌骗,还有缠着妓女贩子讨点小钱或者残羹冷炙,自己把自己养大的。”
“伊修特万……”
“你别用这种声音啦,其实那种生活是很好的。又舒心、又自由。我的长相在那一带也还算可以的,和大家混得不错——这样无聊地打发日子,终于烦了,十六岁时候就真的跑出维拉奇亚……到处东征西跑——可我还是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成为王,建起雄伟的宫殿。光之公女会让我成为王。要能快些遇上她就好了——那以后又是五年,也算见识了世面,经历了许多,有丑事、有坏事——可依然和离开维拉奇亚时候一样,除了自己以外,一无所有,没有家,没有部下,连马也没有……”
“我一点也不想念维拉奇亚。那里没有人等我回去,也没有想见的人……而且我那么一走了之,绝对不要还是一介佣兵之身地回去。我还年轻——只能这么想,一天天过下去……等遇到光之公女,我就会开运了。在这之前,姑且混混日子,也不特别卖力做什么,只是尽量不让自己受伤,别惹进麻烦事去,只是这么打算而已。”
伊修特万说着停了下来。沉默降临二人之间,仿佛是晚风的寒意让彼此之间站得更贴近了。身后扑噜噜地传来马匹弄蹄发出的小小声响。
从前,斯卡鲁和李华想必也是这样肩并肩站在这同一片草原上。
——当然,伊修特万和琳达不会知道这些。
“啊……”
琳达忧伤地说,
“真的消失了……”
“嗯——”
“只是一场虚幻。”
幻象中的黄金都市已然溃逝,就像遭遇了传说中的迦南的命运一般。原先茜红与金黄的色彩已经被浓紫、水蓝、藏青晕杂的暮色所替代,远处的威廉山脉也染上了一片黑暗。
草原的日落与夜色降临还有一段时间,东方,只有那颗妖异的“扬因之目”发出白色的光芒,独自闪耀在夜空中。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吧,不然大家要担心死了。虽然我也不太想……”
琳达轻声说道。
伊修特万忽然揽过琳达纤细的肩,此刻,相对的面影已不如刚才清晰,开始沉入暗影中。
在这暗影下,伊修特万静静地开口:
“琳达。我还是不做圣骑士侯了。帕罗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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