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之舟 第一章 雪虫

原作:村山由佳
翻译:cun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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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雪虫

放下话筒,张眼,天已明。
走近起居室的窗户,点起烟。在脚下延伸开的深灰色的大街上,是厚厚的云层。
电话另一边的抽泣,依然在耳边回响不散。
晓把头靠在玻璃窗上,闭上眼。远离地面的窗户异常地冰冷,被日光晒黑的裸露上身不禁起栗。
那以后过了多少年了?离开出生的小镇是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也就是说,差不多有十五年了啊。之后,一次也没有回过家。甚至没有过要回去的想法。今后也不打算回去。是的,至今为止是的。
「怎么了?」
转过身去,寝室的入口站着的一个女人正看过来。
一瞬间,又以为大醉后带着陌生女人回来了。
不是的。卸妆后一副睡眼松松的样子,凉子看上去年轻了点而已。
拉了拉卷在胸前的床单,她穿过起居室,一下子滑入了晓的怀里。尽管相貌并不出众,猫咪般的举止姿态为她增色不少。夺过晓口中的香烟,凉子靠在他的胸前吸起来。
「真是绝景」,看着远处闪烁着红点的铁塔,悠然地吐出烟雾,「就像是浮在空中一般」。
「正是为了这景色,而买下这里的。」
「太叫人吃惊了。水岛是大富豪的传言是真的啊。」
没那样的事,而且大概,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本来是想这样说的,终是止住。伸手过去拨开落在眼前的细削的双肩上的秀发,吻上了显露出来的脖子。凉子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虽然他经常在她开在芒野的店里一直喝到很晚,但是共渡春宵,甚至是带回房间里这种事情,昨晚是第一次。晓想她该没问题。现在,不想再惹什么麻烦了。
「是谁?」
「嗯?」
「刚才的电话。」
「啊啊,是我妹妹。」
凉子歪着头看着晓。「看来不是什么好消息呢。」
「为什么?」
「黎明前的电话,都没有好消息的。」
晓耸了耸肩。
「这也不一定的。大儿子出生,也大概是这个时候。」
「是吗?那时候,你的神情也是这样的吗?」
苦笑着从凉子的指尖取过香烟,把烟灰敲落到窗槽里。
「母亲她」,把下巴靠到她的头旋儿上,晓说,「情况不乐观。」
「哎,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就去世了的。」
「嗯,那是我养母。」
「……生病了吗?」
「蛛网膜下出血。」
凉子轻皱着眉抬起头来,「要回去吧?」
「说不准呢。」
「不回去的话,以后你会后悔的哦。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赌气没有回去看他,到现在依然视之为遗憾。」
见晓没有回答,「现在就准备出发的话,大概中午就能到达了吧」,她说,「呐,回去吧。」
默默地吐出烟雾。
后悔,从来没有害怕过。
害怕的,别有事情。

生母的样子,晓已经记不清楚。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把养育他的志津子看成是自己实际上的母亲。
父亲,水岛重之是东京西郊的木匠。上一代也是木匠,而更上一代是修建宫殿的木匠。
嫁给重之的母亲晴代,十九岁时,在丈夫出征中,生下了一个男婴。然而,这个孩子命不好,没到三岁就被肺炎夺取生命了。
重之平安复原回来五年后,生下来了贡。之后经历了多次流产,终于下生来晓的时候,晴代已经年过四十。也许是难产的缘故,也许是天生体质就不好——听说第二年就死去了。正好那时,重之经营的建筑公司开始上了轨道。
当时,长子贡住公寓上大学。家里只有重之和仅两岁的晓。重之一个大男人忙不过来,聘请了保姆住在家里。那个人就是志津子。
志津子以前也在水岛家工作过。晴代生下晓后,卧床的日子越来越多。那时候,她还是独身,大约过了一年左右,再次住进来工作的时候,就带着一个刚能摇摇晃晃走路的小女孩。据说,在孩子生下来之前就跟丈夫分开了。
志津子和她女儿沙惠住在后院的屋子里。体型娇小的志津子,一边勤快地工作一边以很悠闲的口吻讲故事,晓很快就跟她亲热起来了。而小一岁的沙惠刚好是个很合适的玩伴。然后,不久重之正式迎娶志津子为继室。虽然受到了哥哥的极力反对,不过工作后就离开了家,他所说的话似乎并没有受到重视。
无论如何搜寻深处的记忆,晓也没有找到受志津子冷遇、与沙惠之间的分亲疏区别对待这种事情。她始终是个很好的女人。
在久远的记忆里的一幕里,继母抱起在院子前的圆水池边哭泣的晓,一边安慰他一边呵斥沙惠。记得那时候,应该是沙惠把手中挥舞的玩具砸到了他的额头。
庭院里栽培成球立状的树木。在添水的声音中跳跃的鲤鱼。闪亮的水溅。通透的黄绿色水枪,啪嗒啪嗒漂浮着的小鸭子玩具,被脱光了的理花娃娃,还有穿着红色条纹泳衣玩耍,仅仅三岁的沙惠。腆着大肚子坐在廊子温柔地微笑着的继母,头上摇荡着的玻璃风铃。那有点僵硬,却非常清脆的声音……。
(呐,求你了)
那时候还在肚子里没出生的最小的妹妹美希,今早,在电话那边不停地哭鼻子。
(虽然现在总算是稳住了,但也很可能非常危险。一般情况下,是要马上动手术的,但是医生说大脑里的血管太细,现在没法做。刚才,母亲回复了一点点的神智,你知道她看着我说了什么吗?她说『那个东西得交给晓』。大概是和以前跟我一起到你那里的情形混淆了……不过,她肯定是,很想见到哥哥你的。求求你了,回来吧,呐。)

在鸣笛的声音下回过神来。
没察觉到已经转绿灯了。急忙换档的时候,后面的司机凶狠地瞪了一眼开过去了。
过了手稻,差不多到钱函。右手边广阔的大海,即使是白天,看上去也是青黑色的。
链接札幌和小樽的路,已经往复过无数回了吧。假期后的今天,是每周一次的职员会议日。在正午开店前,必须要把一周里的报告完成。不过,今天一天,晓当然不会出现了。打电话给主任和夫,告知有急事,事情交给他办即可。
接近小樽港的一个旧仓库,就以那种样子作为铺面开了个西洋古董店——晓接手经营这个店已有数年。店主是岳父,妻子奈绪子的父亲。
刚开始只是兼职,而且是在薄野的酒吧的兼职。那是刚失去了一切,最为颓废的时候。从东京出发,驾着摩托车,一味地向北驶去,从大间岬过海,漫无目的地奔驰于夏末的北海道,最终囊中散尽,为生计在那里开始工作。然后,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后,得老板堂本看得起,邀请他去为姐妹店的开张准备帮忙。
在札幌拥有数家酒吧和饭店的堂本,当时四十多岁。为他那种生下来就从未为金钱烦恼的人特有的沉着和慷慨所吸引。
<你不像一般的年轻人,十分有礼貌呢。>
初次邀晓去喝酒的晚上,堂本说。有点开玩笑的口吻里,让人感受到其中的善意。
<在大学里做什么运动?>
稍稍练过剑道,晓回答说。
<是吗,不出所料。总觉得你是练过什么武术的。>
晓沉默下来,心里想,即使自己端庄有礼,并非是因为加入了剑道部,而是因为那个混帐父亲。
<可能会笑话我很陈腐。我很讨厌对着长辈不使用敬语的人。有人认为,有心即可,不必拘泥于礼节。不过,实际上语言能反映出说话人的内心,可以说是心灵的镜子。你不觉得吗?>
擦去粘在鼻下胡须上的泡沫,堂本也给晓的杯子倒满了啤酒。
<说来,大学现在是假期吗?>
不,我退学了,晓说。堂本眯起眼睛。
<这样啊,那么跟我一样。>
正准备开店的铺面很大。这家由重厚的石板切成的独房,一楼是由素雅的古家具摆设而成的意大利风格茶馆,二楼是以厨师长在客人前煎肉为卖点的牛排餐厅,这里则设计成美国西部片里的酒吧风格。在客人眼里,这两家完全不一样的店,都是堂本所经营的。
装修工程差不多要告一段落,晓帮忙着搬运陈列品。曾作为爱尔兰酒吧装饰的彩画玻璃屏风,微妙色调的灯罩,长时间使用而显得黑亮的橡木凳子。还有,写着英文字的面包罐,开荒时代的马鞍和套索,墨西哥的古栅门……
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些不值钱的古董。严格来说,似乎没有一百年以上称不上是古董(antique),而更新的物品会被称为旧货(junk)、收藏品(collective)之类以区分。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二十世纪初期以后的杂物。
然而,晓却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可思议和吸引力。不管经过多少年月,这些东西都不会被美术馆收藏,只会越来越陈旧,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很美的感觉,其手感,其形象。这样的感受,还是首次领略到。
觉得找到了知音的堂本,非常的高兴。
<有兴趣的话,就不要呆在餐厅那边了,到这边帮忙吧。>
到海外的乡下小镇收购生活旧物,收集到一定程度就以集装箱运回去,批发给日本国内的古玩店和承接店铺装修的建筑公司,这也是堂本的另一盘生意——不,该说是嗜好。不只是旧物,甚至还会买入一些古建筑的梁柱,经受风吹雨打的瓦砾土坯,以此建造出高尔夫球场的俱乐部会所和度假小屋。
古董方面的商品,差不多是时候准备开个面向一般客人的店了,堂本说。札幌不错,小樽也挺有意思的。正好现在这条路上土产店林立,人流密集,物品也准备的差不多了,但现在就差一个关键的地方所以还犹豫着,他说。
当时,晓想起了运河边上的一个古老的仓库。那也是很偶然的事情。就在两个月前,骑摩托车的旅途中经过,对这里的建筑物恰好留下了印象而已。也许是因为当木匠的父亲自小就会拿碎木来给他制作玩具,养成了看见有味道的建筑物时不禁驻足眺望。
现在,港口和运河周边已经是餐饮店林立了,当时还是没开发的荒地。观光客们逛过玻璃工艺店,吃过了有名无实的寿司店出售的昂贵寿司,背着运河拍下纪念照就匆匆往下一站小樽去了。
然而,堂本避开繁华路段,反而采纳了晓的推荐,选择了那个古老的土坯房仓库作为铺面。为了采购到足以填满这么一个巨大仓库的商品,他带着晓多次出国,从商品鉴定到讨价还价,从海运安排到关税手续,几年间把这门生意的窍门(know-how)全都教给了他。
而四年后,他把担子托付给晓。
店和。
女儿。

会议结束,店铺开始营业,留在那里的理由也没了。
装有大风扇的暖炉,吼叫着把热风送到屋里。在这个天花高得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仓库里,不管如何供暖,也只能刚好达到能让人接受的程度。这个季节,年轻的职员都穿着羽绒服卷上围巾工作。
「很抱歉,这实在是不行,请理解我们的商品性质。」
放在中央的一辆真正的带蓬马车的对面,和夫接电话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些都是古物,所以都一样这种说法……。唉?啊啊,是的,这样的话还是能想想办法的。」
晓让开了路,让两位同行的客人进来。
抱着逛逛心态的客人们,已经分作数组散落在店里。为了让不宽裕的年轻人们也能以轻松的心情进来看看,引导他们从入口附近逐渐往里,配备了装有贵重的美国玩具和便宜的亚洲杂货的推车。不过,这些把周围空间都堆满了的各种商品,基本上都是晓在这几年来自己奔波收集到的。
在拆毁前的波士顿酒吧里抢救出来的弹珠机,英国的民居的门还有教会的彩画玻璃。明治时期出口海外的艺伎图案的咖啡杯,滞销的可乐瓶,德意志军出售的结实的自行车,法国国营银行用的麻布现金袋,意大利的道路标志……。墙边和通路上就不用说了,就连小路也堆满了商品。不管那样都是买进来不能马上卖出去了,不过这些物品都慢慢地确实地在周转。
「店长。」
说话的是来兼职的学生昌子。
「下次出去采购是什么时候?」
很漂亮而又很勤快,大家都很疼爱的一个孩子。毛绒帽子一直盖到耳朵上依然感到寒冷,缩起了脖子在蹬脚取暖。
「大概,下个月二十号左右吧」,晓说。
「这次要去哪?」
「越南。」
「唉~,很不错呢,我也想去一趟。」
「想去越南?还是想跟着去采购?」
「嗯……都想」,昌子笑着说。「对于这种事情的啦,我很感兴趣的啦。」
正想告诫她别带“的啦的啦”的尾语,却发现她那露出深深的酒窝的笑容跟沙惠很像,一时入神了。
「说起来,今天可真是冷啊」,在入口处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昌子说,「对了,是上周的事情吧?雪虫满天飞的日子。」

这名叫札幌的小镇,经常会漂浮着一些白白的轻飘飘的东西。
不止是冬天,在初夏的时候,路边的白杨树被风一吹,就会飘散出一片带着种子的绒毛,从逆光的方向看过去,就如一颗颗云母石在闪耀一般。站在人行道上谈话的话,一不小心就会飞进口中。而到了深秋,就是雪虫飞舞的世界。在这个小镇上住下来以后,晓首次认识到了雪虫。
深秋的黄昏,粘在身上的这些如棉絮一般的小飞虫一起飞起来的话,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细雪纷飞。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在低空静静地如漂浮一般飞行,离开住过了夏秋两季的树木,启程移居到别的树木去。
<雪虫飞,初雪到>
这并不仅仅是一句传说,晓现在知道了。

总之,先回札幌的办公室吧,晓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开车出去。把暖气调高,打开收音机,叼上了久违的香烟时,电话响了。是凉子。
(现在到哪里了?)
晓踩了刹车,小心地保持车距。
「正走在MYCAL的旁边。」
(我就知道),凉子很夸张地叹了口气,(那么,正向着哪个方向走?)
「姑且是那边」,晓说。「什么,是同事叫你去上班吗?」
(我说啊,水岛君),暂且先不算帐,凉子继续说,(要怄气也不要挑这个时候,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什么事情,现在有人就要离去了,你还在忍耐什么。即使是死刑犯,最后的愿望不也能得到满足?)
晓叹了口气。
「为什么你要这么在意呢?」
(没什么特别理由的。关心我在意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吗?)
唯有苦笑。被这个昨夜才第一次共赴云雨的女人说教,并非不快,确实非常的不可思议。假如自己有个姐姐,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大概,对于凉子来说,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悔恨确实是很深。她的父亲,究竟有多么的疼爱这个好胜的女儿呢——。
登上上坡路,挡风玻璃前延伸出一片白茫茫的天空。
收音机播报,半夜将会有雪。

晓的父亲,重之,经常跟长子贡起冲突,因而非常地疼爱家里的小孩子们。
平时是一个很顽固的人,不时要为一些无聊的事情生闷气,但是遇上晓和沙惠的事情就不一样了,这不过是被虫刺了红肿起来而已,也要抱着他们跑去看医生。
孩子们小时候也很粘父亲。而晓最喜欢的,就是让重之骑脖子,带着他去建筑工地玩。这些粗言粗语的大男人们,只要身材更加高大的父亲一句话就利索地干起活来,连自己都觉得很了不起。
然而,跟志津子的小女儿美希生下来的那年春天,客户那边突然来拜托重之担任贷款的保证人。那是战争结束后,白手起家开始经营建筑公司的时候收到很多帮助的木材店的少东家。贷款数额非同小可,虽然志津子非常担心,但是重之并没有理睬她,果断地接受了保证人的请求。口中说着信赖豪气之类的话,实际上大概只是无法拒绝而已。
知道木材店携巨款出逃,是没多久以后的事情。安稳的日常生活一下子变了天,自那以后数年间,一家人艰难度日。为了避免里宣告破产这个最坏的情况,只能房子土地都拿去抵押。
有人同情他们遭遇,也有人嘲笑他们的,更多的人则心中暗喜。即使想扩大规模,但是资金也不足。好不容易赚到的利润,又要马上拿去采购必要的零部件,好不容易能维持生意,收入微薄。那是有如走钢丝一般的日子。
重之变得比以前更加偏执了。在外面竭力保持镇静的态度,回到家则大发脾气,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即使生意一点点地好转,这点也没有变化。情绪起伏变得越来越激烈,心情好的时候,会穿上唯一一件好衣服带着志津子和孩子们到寿司店,但是一旦闹起脾气来,任谁都没法平息他的怒气。
起因都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铺盖的床单有皱褶,想洗澡的时候没有烧开水,味噌汤温下来了,或者是一家人在大街上散步时,陌生的男子回头看一眼志津子,心情就会突然坏起来,回到家就会以你跟那个男人有瓜葛之类的不可理喻喳儿责难志津子。喝过酒扯着嗓子大声怒骂的时候,似乎连我自己都开始相信是真有其事了,志津子觉得这种指责过于荒谬笑起来,反而让他更加怒不可竭了。
那种时候,晓只能和沙惠靠起来缩在一角,抱着小美希等待暴风雨的平息。有一次,他试图阻止拽着志津子的头发要把她拖进卧室的父亲,但是被甩了出去,自那以后,只是听到怒骂声身体就不自觉地要缩起来。
<哥哥长大以后,也会喝酒吗?>
呜咽着抱紧颤抖着的沙惠,<怎么可能去喝>,晓奋力地摇头,<不会喝,绝对不会。>
有这么一件事情。
那天午后下起了雨来,一眨眼就成倾盆大雨了。正在后院玩耍的晓赶忙跑进屋里,对着站在厨房里的志津子背后大喊。
<爸爸现在肯定是落汤鸡了,活该。>
转过头来的志津子却是满脸苍白。
屋里的隔门像爆裂似的被拉开,重之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把抓起想要逃走的晓的衣领,狠狠地把他的脸都揍肿起来了。将哭着过来制止的志津子踢到在地上,重之太阳穴处青筋暴突,大吼着说。
<你们,在我出门的时候,都在说这种话吗?啊啊?别瞧不起人!>
<瞧不起人的是你吧!>一向温柔的志津子也提高了嗓子,<把小孩子的戏言当真,真那么想打人出气就打我好了。反正你就这会欺负弱者,这个卑鄙的人。>
愤怒得说不出话的重之,抓起土房角落的竹簸箕不由分说地往志津子头上背上打下去。直到感到生命危险的她连爬带滚到隔壁的屋子才停下来。
<你们说,是谁给你们饭吃的!啊啊?是谁,说啊!>
直到今天,每当想起那天的事情,晓的心里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恐怖。
然而,过去自己对父亲所抱有的憎恨,不知不觉间也烟消云散了。即使在想起父亲的话时,心中涌起的不再是愤怒,只是歉意。
<是谁给你们饭吃的>
对着妻子、孩子提出这种难堪的问题,一个一个地确认他们的答案,否则就坐立不安。现在想来,那时的父亲也许失去了归宿。
父亲的骑脖子——那种心痒痒的洋洋得意、整个身体像是要踊身一跳般的高昂感、周围都洒满阳光般的明朗感——那是绝对不会消失的。对于年幼的自己来说,父亲正是自己的归宿。
过去的这些小小的幸福假如能一直持续的话,自己也许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不,这不可能。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即使那时候没有欠债没有跟父亲对立,那个时候迟早会到来的。
是的——只要有她在的一天。

到了羽田开始下的雨,下了出租车时已是风雨交加。
八点已过。
(事到如今,见到面又能怎样?)
这样想着。
(都到这一步了,还不去见一面吗)
这个骨折眼,胃也配合着开始绞痛了。
这里,是晓以前也来过的医院。中学的体育课上,狠狠地撞上了门柱,折了锁骨,被抬进了医院。即使二十年过去了,这栋建筑上扎眼的裂痕和青苔,在夜里看上去还是那么残破。街灯下漆黑的混凝土墙壁,经受着风吹雨打。
离去的出租车已经连车尾灯都看不到了,晓总算是死心了。
向夜里值班的接待人员报出了志津子的名字,一位枯瘦的门卫用铅笔在一张小小的引导图上画了个标记,让晓到那边的护士站再确认一下。
走在麻油布铺的长长的走廊上,头上的日光灯在下班后几乎都关掉了,昏暗的院内只有潮湿的足音响起。
经过没有人的药房接待室,在放射科前转弯。引导图上,在最里面的电梯上画了个圆圈。受安全出口的指示板灯光照耀而眨眼的时候,「哥哥?」
吃了一惊回过头去时,沙惠就站在熄灭的日光灯的黑暗下——
「来的太迟了哦。」
……认错了。是美希。
美希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哭起来了。没有伏下头,晓走近的时候直面这他的那双眼睛,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为什么啊,傻瓜,为什么不更……」
晓伸手过去,抱住妹妹的头。
哭声一下子放开来了,但很快又变成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是几点?」
自己的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
「六点左右」,美希抽着鼻子,擦了擦脸,「联络你了,但是电话却不通。他们说你要是有心的话就会来的,不用再打了。」
「因为在飞机上。」
美希从肩上的背包拿出纸巾,擦去鼻涕。
「对不起,对你发脾气了。」
晓默默不言。
「这边。」
小声说着,美希先走了。
仿佛要融入黑暗一般的深蓝色毛衣上,是一张苍白的侧脸。这张脸突然转过来,对着晓悠悠地笑了笑。
「你瘦了呢,哥哥。」
「是吗?」
「不过,也有四年了。」
「有那么长时间了啊。」
「当然了。你想想,从我出差到你那探你的时候以来了。」
「……是吗。也是。」
「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为什么?」
「隔壁那个有点痴呆的老爷子经常会那样说的。『是吗,说起来也是啊。』」
晓苦笑了下,轻轻地敲了下妹妹的头,「不用勉强自己找话题。」
美希还歪着嘴唇。
这个小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坚强和开朗,至今为止自己究竟被她救赎过多少次了呢。这十几年来,晓偶尔会见见面的家属,也就只有美希而已。除此以外,就是很久以前仅有一次的见过志津子的一面。
记得那时离家后的第二年,不,应该是第三年吧——从有点迷惘打电话回去的晓的口中,几要落泪的志津子问出了他的住处,下一周就已经出现在札幌了。那时候,美希也跟着一起来了。看见了晓后小跑着下坡的养母,似乎就着一条腿走路的样子,看着都要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跌到。顺势就扶住了她的双臂。
<这些日子你都去哪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志津子就问。
<有这么让父母挂心的薄情的孩子的吗?唉,什么,脚啊?就是,前天,被压酱菜的石头砸到了。为什么呢,到了这个年纪头脑和手脚都不灵活了吧,岁月不饶人呢。啊,说到年纪就想起来了,趁没忘记前,美希,把那些东西给晓吧。>
信封里装的是<瞒着父亲储下来的私房钱>,其他还有什么东西已经记不了了。是毛衣、白元怀炉、厚袜子,应该是那些东西。清楚地记得的是,在走上刚才下来的坡道时,手肘扶一把也好,想要伸出去的手却害羞着缩回去了。
停在走廊尽头的电梯前,美希按了向下的按钮。
「对了,奈绪子姐姐还好吗?」
「还好」,晓说,「嘛,老样子咯。」
「孩子们,也长大不少了吧。」
「大的那个上一年级了。……对了,有件事。」
「父亲刚才回家了哦」,美希抢先说出来了。「这个时候可不能连父亲也倒下了。贡哥哥那边的赖子姐姐和政和君送他回去的,今晚就住那边了。」
接着,美希就一点一点地把事情说出来了。昨晚,志津子突然感到剧烈的头痛而倒下了,被急救车送到这里时,医生们判断她的情况不能照常地马上动手术。因为病发的影响,大脑血管收缩,先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好。但是,恐怕二次失血的情况会比第一次更加严重,甚至可能担心第三次出血的必要都没有。
电梯终于停止下降了,门缓缓地打开。进入了一个不搭调的明亮盒子里,然后慢慢地下降。现实感已然缺失,就有如梦见被外星人掳去一般的奇妙感觉。
「现在说虽然也无济于事,至少要是能早来三小时就好了。」
「有事情抽不出身啊」,晓说,「你,不会是一直在等着吧?」
「当然不是了」,美希说,「死亡诊断书还没拿到。没有那个的话,就不能得到火葬许可。刚才已经付过钱了,比预想中要便宜很多倒是松了口气。一个人死去了,唉,才只要这么点吗?心里这样想。嘛,大概是因为手术也没做吧。」
门开。
电梯按钮的一侧的长椅边上,蹲了一个吸着烟的男子,呆呆了望着两人,站了起来。
「晓,你……!」
没记起刚才以被告知父亲已经回去了,一瞬间,还以为那真是父亲。细想下,上一次见到父亲和哥哥的时候,才只有十几岁。
走近过去,贡很无奈地摇摇头,粗鲁地熄了烟。
「你这笨蛋,要来的话,就早点啊……」
「这一点,我已经狠狠地发过脾气了」,一脸疲惫的美希插过话来。
「你们俩,先坐下来冷静一下吧。」
「母亲她」,晓说。
「要先去看看吗?这边。」
指了指走廊尽头一扇半开着的门,美希说。
「那边,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哥哥,去好好地看看吧。」
房间的入口设置有屏风。屏风的另一侧透出来橙色的灯光。
只跨出了一步,晓就站住了。侧座的微弱灯光下,继母的双脚向着门口横躺在床上。被褥的隆起过于的整齐安详,心中一紧。脸上并没有盖上白布。布在沙惠——坐在母亲枕边的沙惠的膝盖上。
认出来是晓,沙惠两眉弯成倒八字微笑。那是以前经常能看到的,那种忍住不哭的笑容。
晓站着没有动,沙惠半曲着上半身靠向志津子。
「太好了,母亲」,在她的耳边小声说,「哥哥他,果真还是回来了。」
沙惠以她细细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母亲的额头。「可惜只要再坚持一会就能见到面了。」
晓慢慢地走进灯下,站在枕边,俯视着如此变得如此弱小的继母。脸颊犹如蜡烛般通透,此时首次感受到(她真的去了)。
「……很安详呐。」
喃喃道,他知道沙惠的嘴唇正抽动着打颤。似乎总会为什么事而惊讶的双目,此刻已被泪水模糊了。她忍不住两手捂着嘴巴。
晓徐徐地伸出手,摸上志津子薄薄的眉毛,最后,放在了额头上。
似乎,还能感觉到一丝的体温。

——今天,晓君和沙惠亲嘴了。
晓无法忘记,饭桌上凝结于那一瞬间的空气。
那是晓上小学之前的事情。因为父母再婚,彼此之间将会是兄妹,当时两人对此事还完全没有概念。晓在当天准备晚饭的时候才知道的。新家的契约正式签下来了,饭桌上都是重之爱吃的生鱼片、牛肉煮等菜。
还有一点跟平时不一样的是,住在对面的跟晓同岁的清太郎也在一起吃饭。他的母亲产后要住院一周左右,因此,每天在他父亲下班回来之前,都由志津子照看着。
志津子把美希抱在膝上,一边喂食,一边问孩子们今天都玩什么来了。傍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们的衣服都沾满了泥巴。
<到水池玩了。>
沙惠说。
<晓君抓到小龙虾了>,清太郎也插过话来。<还有,今天,晓君和沙惠亲嘴了。>
这本是很天真无邪的话。
但是,重之把手上的酒放下来,脸上一下子涨红了,重重地一巴掌打在正在啜饮着热腾腾的味噌汤的晓的头上。装味噌汤的碗被打翻了,倒扣在美希的膝盖上。
嗖地受惊吓的美希,在下一瞬间,大哭了起来。
志津子跑到浴室拼命地给女儿晒水的时候,
<你们都干出什么来了!>,重之半跪着猛叩饭桌,<小小年纪就春心动,你这个大糊涂蛋!>
有如真空一般的沉默中,包裹着温热的尿液的味道。清太郎吓得尿出来了。
然而,此时使得晓呆呆不敢动弹的,并非是恐惧,而是从未感受到的耻辱。自己做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情,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想到这里身体不禁颤抖起来。此时,<才不没有糊涂呢>,沙惠说,<沙惠,要当哥哥的新娘。>
<你……>
重之举起手挥过去。钻过那越过饭桌袭击过来的手掌,沙惠藏到晓的身后。
<混蛋!>,在酒精的催发下,重之更加愤怒了,<你们……你们……太不像话了!>
——万幸,美希的烫伤并不严重。
夜里,把美希哄睡过去的志津子,一边拿浴巾给洗完澡的沙惠和晓擦身子,一边说,<你们白天的时候大冒险去了?刚才听清太郎的话,妈妈都要吓得要减寿了。>
对不起,沙惠小声说。
孩子们去玩耍的是附近一个公园的水池。要是带着渔网去的话,偶尔会捕到小鱼,运气好的话还会有小龙虾。而那天,水池中央的浮岛上,一大片的菖蒲开了花。深蓝紫的花朵,盛开的越多,越让人感到恬静。晓想把妹妹带到浮岛处。
不理会清太郎的阻止,晓淌入池中。池底堆积着柔软的泥土,水深大约刚浸到裤子的一半左右。晓催促着沙惠,要背她过去。清太郎仍在劝说他们,但沙惠丝毫没有犹豫。
双脚陷入泥泞中。妹妹比预想中要重,虽然有点不安,事到如今也不好退缩。尽量地背得高一点,晓向着浮岛迈出了第一步。再一步。又再一步。浮岛就在眼前。看到让人眼前一亮的菖蒲的群青色,背上的沙惠不由自主地赞叹起来,晓的心情也犹如升天般舒适,为能让她如此高兴而自豪。
就在那时。下一脚突然扑哧地沉下去了。慌慌忙忙地要把脚拔出来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反而因此失去了平衡大幅度地摇晃起来。心中想着至少也要把沙惠送到浮岛上。那时,两人已横倒进水中了。断断续续地听到清太郎从岸边的呼喊。猛然喝进不少的泥水,鼻子也被呛着,拼命地寻找沙惠的身影,而好不容易才注意到沙惠就在自己的身旁。慌忙站起来,才发现水深只没至齐腰处。
沙惠所穿的裙子也湿了,罩衫吸了泥水变得惨不忍睹,但她却非常欢喜,自己一步步靠近浮岛。晓急忙追上去,赶在前面登岛,伸手把沙惠拉上去。
晓一下子地泄了气,就那样向后倒下躺着了。正对面的菖蒲蓓蕾映入眼中,笔直地指向天空。
突然,沙惠从正上方俯视下来。
还没反应过来,沙惠的嘴巴已经塞住了晓的嘴巴。良久,沙惠离开了呆若木鸡的晓的脸庞,两眼闪烁着光芒说。
溺水的人要这样来救助。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
那就是——他们在白天的<大冒险>。
<沙惠,是不是很喜欢哥哥?>
志津子问,沙惠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很喜欢。>
<是吗。不过呢,沙惠。有一点你要明白,不过关系多么的亲密,妹妹是不能跟哥哥结婚的。>
晓的脸颊一下子红起来了,觉得呆不下去,扭着身子想要从浴巾中脱离出去。然而,沙惠却很顽固地坚持。
<当然可以了。>
<沙惠。>
<骗人。妈妈你们不也是吗,妈妈和爸爸不是结婚了吗?那么,沙惠也能跟哥哥结婚的。>
为什么志津子那时候会突然哭起来——幼小的晓他们当然不可能明白了。但是,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很惊惶,跟沙惠一起尽力地安慰她。
晓真正能理解继母的泪水的意义,那已经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下了一整晚的雨,到了第二天早上,天空就如从没下过雨一般晴朗。
贡劝说晓住在水岛家,不过他拒绝了。以前,就不善于应付这个哥哥。晓懂事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参加过学生运动。这不仅仅是年岁差的缘故,完全不明白他大脑里所想的事情。唯一明白的是,彼此之间的价值观是完全不一样。没有比被不同价值观的人说教更加郁闷的事情了。
最后,晓住到美希的公寓去。五年前,刚过二十五岁的时候,她离开了家一个人住。
「得好好看着你才行。」
从衣柜里拿出似乎理所当然就有的男式睡衣递给晓,美希说。
「你肯定是打算不守灵也不参加葬礼就回去的吧?」
「别说了。」
「求求你了,至少要到火葬场来」,美希不依不饶的。「这么长时间都没尽什么情义,就这点事情也不会遭报应的吧。既然都来了,你就死心别多想了。」
真罗嗦,知道了,口中回答着,心里想着丫头真是敏锐。
阔别了十五年的故乡,比想象中的变化要大,不变的是此处依然为东京的郊外。再次见到后会不会无意中就怀旧起来呢,在到来之前非常厌恶这种想法,现在看来真是杞人忧天。大概是因为小型的漂亮的家家户户还留着当时的影子,这简直就如是被临终前的恶灵附身一般的难受,感觉比起初次踏足的小镇更加陌生。
除了宽阔没有其他优点的水岛家,似乎是几年前刚改建,整体来看小了一圈,围墙、外壁和砖瓦都焕然一新。窗户全都装上了窗框,寒冷的厨房也明亮舒心。
本来不管看到什么都没什么感概,只是看到庭院的水池被填上了的时候,晓首次感觉到胸臆中响起了什么声音。
水池的地方,现在做成了一个小菜园。萝卜、葱、青菜还有南瓜。整修得很细致的垄头和石砌栏栅之间,紫色的黄色的小菊花开得十分灿烂,风一起,露水即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
晓想起了继母满布皱纹的手。昨晚,在殡仪馆帮忙,把遗体放入棺里,置双手交叉平放胸前时,发现志津子的指甲中塞有什么黑色的东西,轻轻擦了一下并没有擦去。那是这个庭院的泥土和花草的汁液吧。
走出窄廊,点了烟。在这里,围墙外摆放的花圈,只能看得到背面。穿黑衣服的男人们在外围,忌中札稍低的位置,挂起黑白竖条纹的幕布。
听说是重之坚持要在家里举行葬礼的。可以预计来的宾客会很多,但不管贡和美希如何劝说他到殡仪馆举行,也只得到<旧时谁的事情都是在家里办的>这个顽固不退让的回应。
细长的庭院前的三间并排的和室的中央,由殡仪馆的人设置了很大的祭坛。说起来,贡一直很不愉快。
<不管是棺材还是其他东西,每一件都是分等级的。真是的,连别人的一生都要自以为是地加上等级。而且,殡仪馆的那些人,到给去世的人盖上被褥的工作还算不错,但是最后竟在脚上放上【でーん】和干冰块。>
基本上没跟继母一起生活过的哥哥,似乎心里也感受到了什么,晓想。不,先不说这点,我呢?我现在悲伤吗……。
老实说,不清楚。感觉有一团如温蜜般粘稠触感的东西凝结在心中,是否应该称之为悲伤呢,不知道。
走廊上来往的足音不断,厨房那边混杂各种雕刻的声音和餐具碰撞的声音,不时又会响起高亢的说话声。过来帮忙准备守夜食物的女人们,其中的一个两个似乎并不在意这里是在举行葬礼。
「变了很多吧。」
不知什么时候,美希到身旁来了。
「那边的水池,都不知道修多少遍了还是漏水。清理起来也很麻烦,最后,在重建的时候干脆就填了。后院也成了放置器材的地方了,厨房边的土间也没了。虽然有想过把这个窄廊也拆了,不过母亲很想保留下来,最后就没拆。这是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吧。」
把香烟的滤嘴贴到干燥的嘴唇上。咬了下有如疮痂般的嘴皮,尝到一点铁锈味,晓动了动下巴。
「她就坐在那里。」
「唉?」
「母亲她,还怀着你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在庭院里玩水。——不记得了吗?」
「嗯,我的记忆里可没有呢」,美希笑了笑,突然正经起来,「不过……是啊。听你这样一说,好像自己也亲眼看到一般。姐姐还穿着红色条纹泳衣之类的。」
察觉到晓吃了一惊的样子,美希解释说。
「就是说,那件旧泳衣后来就给我穿了。」
「……什么嘛?」
「你想的是什么啊」,她说,「啊,对了对了,说起来,关于法师的礼金,究竟要装多少钱?」
「别来问我啊。」
「什么啊,真没用。」
「这种事情去问大哥就可以了吧。」
「可是,他好像很忙的样子。」
「而我反正闲着对吧。」
「我没说,不过你确实是闲着啊。」
「那么,去问问殡仪馆的人如何?」晓说,「可能不同寺庙的法师价格也不一样。」
「对啊。嗯,那我去了。还有,信封上怎样写?敬灵前?不可能呢。啊,敬花费?」
「你这是请艺伎吗」,晓很无奈地说,「给法师的是写敬布施吧,敬布施。亏你都已经是个踏入社会的人了。」
缩着头走回去的美希,突然回过头来。
「说起来,姐姐,刚才在偏屋那边哦。」
「那又怎样?」
「没什么,我想你们该有很多话要说的吧。」
晓苦笑,「你倒是爱操心。」
美希走了后,周围很奇妙地静下来了。
长长的烟灰掉落下来,唉唉地叹息着。说闲倒也是,讽刺的是,却没有那份闲心去感受心中的悲伤。昨晚才刚看到继母去世的脸容,现在以那么轻松的口气谈笑,怎么也说不过去,心中有愧呢。
余光所及处有人影在动。
窄廊一边的尽头,可以看到穿着老式对襟毛衣的重之盘腿坐着的身影。两眼看着院子,果然手里不习惯空着,又点起了烟。从后面走出来一只小花猫,撒娇似地叫着爬上了膝盖,蜷缩起来。
猫?晓走起眉。父亲对猫?
应该是很讨厌的。不,不仅仅是猫,只要是动物都讨厌。沙惠和美希见到小狗,提出自己来照料,求父亲答应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毛发飘到院子里会有异味不允许。
重之偶尔吸上一口烟,心不在焉的。像怀中的猫背一样,自己也弓起身来。本应已注意到窄廊另一边的晓站起来了的,但始终面向着院子。
一阵冷风吹过,黑白幕布哗哗地响起。
晓沿着父亲一动不动的视线看过去。
紫色的小菊花随风飘舞。

来宾除了邻居,还有不少是建筑公司的工作人员,很多人来守夜。
志津子生前的熟人像是预先对好台词般一个劲地夸她的人品。守夜的时候说故人的好话本是很正常的事情,至少,看上去没有谁为寻找赞誉之话而苦恼。
晓没有坐在接待吊唁客人的亲人一边的席位上。虽然从大嫂那里借来了丧服穿在身上,不过在守夜结束后的宴会上溜走了。虽然是溜出来了,也没什么事做。在院子里吸烟,到器材放置处闲荡,玩弄平时不用的手机功能,以此来打发时间。
早已过九点了,除了亲属,宴席上只剩下几个关系特别好的人。跟重之结识多年的电器店清水,酒吧老板河村,还有瓷砖店的寺泽。诵经的时候,看到胖墩墩的寺泽和高个子河村穿着丧服坐在一起,晓差点就忍不住大笑了。这真是福禄双霸天(The Blues Brothers)啊,晓心中偷偷地想。
邻居的太太们跟着美希和沙惠后面,到厨房去帮忙收拾。看着脸色苍白的沙惠,晓好几次都叫她休息一下,但她也一刻也没坐下来过。
「说起来,真是突然啊」,清水说,「人生的最后,尽量不给他人带来麻烦,可真是志津子的性格啊。今天能得这样的好天气,是死者的品德。」
贡给杯子倒上酒。
「说起来,那张照片」,河村回头看着客厅的遗照,「可真是很久远以前的东西呢。虽是旧照片,却也是年轻的照片。」
一边说,自己也笑起来了。
「毕竟没怎么照过相。」
贡说。
「嘛,有什么不好呢,好一个美人」,清水给贡倒满酒,「女性的死者,让人看到她年轻时漂亮的样子应该是更加高兴吧。」
「对对,刚来这里的志津子,可是个大美人呢。沙惠和美希都出落得跟妈妈一个样。」
「噢,你爸上哪里去了」,酒意正浓的寺泽摇晃着上身大声说,「把你爸叫来。」
「很抱歉,公公他有些不舒服,先去休息了。」
贡的妻子赖子换了烟灰缸委婉地说,寺泽回过头对着晓。
「噢,那边的」,叫道,「正好,去把你爸叫起来。否则的话,你来陪酒。」
贡赶快使了个眼色。
晓叹了口气,被正好来到的沙惠强行拖到自己的后面坐下,回到酒席来。默默地接过贡递过来的酒杯。寺泽一边倒酒,一边盯着晓的脸来看。
「志津子也真是辛苦命啊。光是照顾两个不是亲生的孩子就够呛的了,好不容易养大的小子走得倒是痛快。」
「嘛嘛」,清水说,「差不多喝够了。」
「还没够,这小子,不说他几句我的气顺不下去」,双眼已经难以聚焦,寺泽好不容易攀上晓,「喂,你怎么没在妈妈身体还好好的时候回来看她啊,唉?有十多年了吧。」
「你喝多了」,河村扯着他衣袖,「明天还有事,就到此为止吧。」
「别罗嗦。喂,晓,回话啊。这个时候能回来的话,为什么没有早点回。你妈她有多想你啊。唉唉?你知道这让她有多难受吗?之所以会脑血管爆裂去了,就是你让她太挂心了,你这个不孝子。」
「寺泽先生,请别再……」
一直不做声的贡开口。
「到现在才跑出来,要是看上了没多少年日子的老父的财产可饶不了你。」
「寺泽,别说了。」
「世上管着叫厚颜无耻。明白吗,唉唉?我有没有说错?说话啊,晓。我说错了吗?」
「贡,把他手上的酒拿过去」,清水说,「不能再喝了。噢,差不多该走了。」
「什么?」寺泽挥舞着双臂,「别小气了。」
「笨蛋,酒的话要多少有多少」,河村随口说,「不过,你已经喝不下了。」
清水和河村搭起直不起腰的寺泽的两臂,把他拉出客厅了。
「啊,真是的,又喝得烂醉如泥的」,寺泽的妻子加代子,擦了手从厨房出来,「真是的,抱歉啊。这个人真是……」
送走了这三对夫妻,贡和妻子一起回到客厅,不过晓已经不在了。正在拭擦饭桌的沙惠,视线却落到窗框外面。
「人家来守夜是很感激」,美希叹了口气,「不过老实说也很麻烦,刚才真吓的人家一身冷汗。」
「什么嘛,你听到了?」
「那时我正想进来呢。本来是要拿酒来的,看到那个架势都进不来了。说来……」,美希放低了声音,「忍耐力增强了不少呢,那人。要是换了以前,寺泽先生早就连门牙都被打掉了。」
「人总是会变的」,贡说,「你想想都过了多少年了。」

——这个月的札幌天空也会出现的吧。
把脚伸出窄廊,靠着柱子仰望月亮,是一轮要把人吸进去的满月。月光过于明亮,星辰也失色。
——而札幌那边,现在应该在下雪吧
下雪的日子会比较暖和,从东京来的客人听到这话都会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刚来的时候,晓也觉得很意外。
再过多少年,在札幌生活的时间就比在东京生活的时间更长呢。然而,离开了以后,即使不愿意,也得承认。那个小镇,对自己来说,仍然不是归宿。不管经过多少年月,也许到死为止,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得到安宁。关于这一点,大概不管是住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
突然惊觉,有谁站在庭院里。一直看着月亮,眼睛有点眩晕,即使没有清晰地看到脸容,晓也马上知道是谁。
「……不冷吗?」她小声说,「会感冒的。」
「你才是呢,站在那里做什么?」
「不知怎的,睡不着。」
踩着踏脚石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沙惠在晓边上小许坐下来。脱了丧服换上便服,黑色毛衣上披着一件淡蓝色的大披肩。不,应该白色的披肩因洒落下来的月光而显成青色。
呼地吐了一口气,沙惠望向天空。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察觉到呢。她的侧脸,跟美希惊人地相像。从额头至鼻子的线条,饱满的嘴唇,细细尖尖的下巴,实在是太像了。假如生父不同的话,再怎么也不会如此相像。要是当时注意到这点的——
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假如注意到了,会怎么样呢?知道了养育我们的志津子,在这个家当家政妇的时候,就跟父亲有关系,有会怎么样呢?知道了她前夫的孩子,本以为没有血缘关系的沙惠,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事情会有什么变化吗?即使知悉一切,即使没有爱上这个妹妹……
「还要添酒吗?」
摇了摇头,把自己带回现实。
「啊啊,够了。」
「正好作为赏月酒。」
「睡不着的话,你就陪着我吧。」
沙惠盯着晓。
「那么,我去拿酒壶来。还想要其他什么吗?一道拿过来。」
想要的东西,有。——只有一件。
「……是啊,我烟没了。」
「我想有买回来放着的,等等。」
看着沙惠站起来离去的背影,再喝了一口酒。

即使现在重新考虑,也不认为互相之间能有其他选择。那是,犹如因与果无限地联系在一起的多米罗骨牌倒下一般。只要轻推后面的棋子,就只能倒下。一旦倒下,下一个棋子也只能跟着倒下。中途停止是不可能的。
沙惠被侵犯,是高中二年级的暑假。
晓至今仍然认为自己应该负上责任。侵犯沙惠的是一个重考生。几天前的结业式,她从学校回家,被他叫住了,希望跟她交往。已经是高中生了,仍然不谙世事的沙惠,找到了晓商量要不要接受对方约会的请求。
双方的父母是再婚的,沙惠到了上中学才被告知。即便如此,仍然来找自己相讨这种事情,这是她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男性来看待的证据。晓唆摆她说就试着跟他交往吧。她要是跟其他男子交往的话,也许自己也可以死心了。迟早自己要禁不住要拥抱这个<妹妹>的,也许就能了结这份苦闷的心情了。他是这么想的。
沙惠和那个男生约定了假日去看电影。男生似乎很熟悉这些事情。巧舌如簧地解除了沙惠的紧张感,很快地就成功地引出了她的笑容。分吃爆米花,在公园漫无目的地散步,推荐自己喜欢的唱片,到炸甜圈屋去,最后在送回家的路上,他们经过重之的建筑公司负责的现场。以后预定会建成住宅小区的空地,现在建成的也就这有一户。
沙惠说这是父亲建的房子,男生就提出想进去看看。墙壁已经砌好,窗户也装上了,但是玄关还没有门。五点已过,工匠们都离开了,两人擅自跨过木材和工具走进去,张望着新造好的厨房和浴室。
<我觉得她自己也有那个意思的。>
事后,晓一副要把他打个半死的目光盯着他时,这个男生死命地大喊。
<明知是孤男寡女还兴冲冲地跟着来,难道不是有意吗?>
要是跟别人说起这事说起我妹妹的名字就杀了你,晓说。要把你的内脏从屁眼里揪出来。
本没打算恫吓他的。到现场去取回父亲忘记带回去的图纸,晓找到了沙惠。昏暗中,后门刚装好的自来水管下,她在厌恶中不断地呕吐,清洗着身体。
是我的责任,晓说。不是的,是我太傻了,沙惠说。那天的事情,没有对任何人说,即使是父母。因为沙惠很固执地拒绝。
隐藏的秘密,让他们更紧密的联系起来。应该说,这是一个让他们不得不更加紧密的秘密。
只要呆在家里,沙惠就不得安宁。在家人面前强作欢笑,一直绷紧的弦,只有在和自己两人独处的时候才能稍微松驰一下的<妹妹>。对这样她所说的话,不能包含有超过<哥哥>的其他意思,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受下来的。不过,事情发生后很长一段时间也哭不出来的沙惠,某日,在一座没有人烟的神社内终于流下眼泪的时候——从漆黑的双眸涌出的晶莹,沿着脸颊流至下巴滴落下来,然后犹如小孩子般哭着,反抱着搂住自己的人紧紧不放那一瞬间——晓那已经被拉得很细很长的忍耐力,终于突破了界限。
回过神来,紧抱的双臂灌注力量,手掌抚摸着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背脊。难道,还要让被男人侵犯的她,来承受我的欲望吗?尽管头脑深处响起了责怪的声音,但是在想要得到她的强烈的欲求面前,理性和自制力完全是无力的。
一旦嘴唇贴上,再也不能分离。沙惠开始因惊愕而抵抗,她的舌头被晓肉厚的舌头顽强地追逐着,有如河鱼般跳跃迂回,最后终被捕捉到被紧紧地抽出般吸啜,她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手指滑进她清凉的头发,尝尽了温热柔软的嘴唇,晓全身都陶醉于强烈的感官体验中鸡皮疙瘩突起,同时,也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么的渴望这样做。即使不是真正的,但也是作为兄妹来养育长大的,说没有罪恶感是骗人的。然而,在跨过最后一线的时候,这反而转化为了驱动他们的因素。
满耳蝉鸣的镇守之森。河滩上残留的废工厂。夏天期间,两人避开人们的耳目多次幽会。孩提时玩捉迷藏,两人摒着呼吸躲避鬼的这个地方,正好成为容纳两人喘气声的地方。
为了不被怀疑,在家的时候,小心谨慎地扮演着<哥哥>和<妹妹>的角色。不能让父母知晓。
<晓君和沙惠亲嘴了。>
仅仅是那样,父亲就大发雷霆了。要是连那种事情都做了被知道的话,后果连想都不敢想。即使秋天过了冬日来临,只要拥抱在一起,也不觉寒冷。第二年的春天,晓上了大学,他们的关系仍然继续着。
忍耐到我能独立吧,晓对沙惠说。工作后我就离开那个家,那样的话,就能更加自由地见面了。要是你也一起来的话,我们俩还能住在一起。在那之前要忍耐,晓说。
本来就很小心的了。
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然而,不知,在哪里泄漏了。
那天,晓结束了剑道部的冬季合宿回到家,家里一反常态很安静。上学的美希回来晚是很正常的,但是连沙惠都没看到。
让晓坐下来告诉他事实的——两人有血缘关系,不是父亲,而是志津子。看来是刚大发雷霆过的重之,向着墙壁坐着一动不动。
自己大喊了什么,而志津子又说了什么,重之不知何时站起来大声回斥了什么,晓的记忆中的前前后后可以说已经完全散落了。唯一记得的是,很难堪地结结巴巴地说着话的志津子,和她因悲痛而扭曲的脸。连先出手的是父亲,还是自己也不确定。回过神来,父亲的背已经撞上了佛龛,花瓶和牌位倒落一地,滚动的风铃像是算好了时机般响起来,唤回了我的理智。
好一会,晓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父亲。重之他,也只是半开着渗血的嘴唇仰望着晓。
滴答,滴答,滴答,规律的声音。是从花瓶溢出的水滴到榻榻米的声音。
<是你的错!>
咬紧牙关的时候,晓终于想到了回击的话。
<要是你没有勾三搭四的话,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体内的愤怒被卷入漆黑的漩涡中。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悲痛,不,是绝望。心脏有如被拧紧再切断一般。再看着父亲的话,说不定就要杀死他了。
默默地收拾刚从合宿处拿回来的运动背包,晓走到土间穿上鞋子。此时志津子走过来。
<你要去哪!>
志津子摇晃着他的双臂大叫。
<呐,晓,冷静点。求了了,呐,重新来吧。呐?就这样吧。重新做哥哥和妹妹吧。呐,就这样吧,晓……>
志津子抽泣着。看着哭成泪人的继母,晓连自己都觉得窝囊惊惶起来了。
就在那时,余光处看到了站立不稳的父亲的身影。
一下子,好不容易抑制下来的愤怒刺破皮肤爆发出来。惊觉不妙的时候,他已经把志津子甩了出去。娇小的志津子比预想中还要轻易地滚落在地上,唔地呻吟了一声。
<妈妈!>
正好走进玄关的美希,瞪大了眼跑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
晓抓起背包跑出去。把钥匙插进停在后院的摩托车,一边推着跑一边乘上去。尽管听到有谁在身后呼喊着也没有回头。手和脚都在打颤,车头也难以抓稳。
想要见沙惠。
比起以前任何一刻都要强烈地渴望。想要见沙惠。想要见沙惠。想要见沙惠。想要见沙惠。想要见沙惠。要见沙惠……。

「长大后绝对不喝酒,那个时候真的是那样的想的。」
把烫热的两瓶酒和一盒和平香烟,装在盆里回来的沙惠说时,她笑了。
相互斟了酒,干了一小杯。
「终会遇到不喝上两杯就无法排遣的时候,这种事情不到长大了是不懂的。」
「哼,还真会说呢。」
晓眯着眼看着妹妹。
「说回来,得恭喜你呢。」
沙惠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是听谁说的?」
「昨晚,美希告诉我的。」
「是真心的恭喜吗?」
「那我要说什么?很伤心吗?」
沙惠微笑了一下。
「不过,真是想不到呢。竟然是对面的清太郎?真是近邻亲呢。」
「工作的事情也听说了?」
「是啊。父亲应该很高兴吧。」
看来不是入赘。即使那样,拿到一级建筑师执照的话,肯定也会让他继承水岛建筑公司的吧。这也没什么好挑剔的。清太郎的话,两家的老人都很熟悉了,沙惠也不会被欺负的吧。
「呐」,晓下定决心问,「他什么都不知道吧。」
沙惠的脸色阴下来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不要说出来啊」,晓说,「即使嘴巴被撕裂了,也绝对不能说。」
沙惠低着头。
「觉得隐瞒着不好,这只不过是让自己心里过得去的借口而已。只有我们的家人知道就足够了。」
良久,沙惠说。
「能问你吗?」
「什么?」
「我……现在还恨我吗?」
「恨?」很惊讶,晓说,「怎么会。」
「从那以后,就没有跟我有任何联络了。」
不仅仅是因为月光,她的侧脸确实是发青。
恨,吗……
晓从鼻子哼了一声。
是的,可能有一点点恨吧。然而,假如后来又再见一面会如何?连声音都害怕听到而没有联络,自己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的。
「傻瓜,你啊」,故意岔开说,「这样说人坏话真是的。『现在还』,这算什么嘛。」
沙惠沉默。
「知道吗,有言在先。我一次都没有恨过你。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
闭上嘴,晓自己斟满了就,把摇晃着的月亮一口气喝下去。
「喝吧,来。」
「……」
「来。」
沙惠把自己的杯子轻轻地伸出去。
她的瞳孔中倒影的月亮,也同样是摇晃着。

这个年代的火炉,似乎性能相当好。直指澄空的高烟囱顶端,几乎没有白烟出来。
这样也太寂寞了,晓想着,吐出了香烟雾来作为替代品。
这是一栋让人联想起精密机械工厂的近代建筑物。看到微微隆起的小山上的玻璃玄关门,从那里到晓现在站立的门形成一个缓坡。
又要花上一段时间了,亲属们基本上在休息室等候着。虽然贡跟他说过最后也露一下脸,不过自己绝对不会。反正又会像昨天晚上那样被数落。罗嗦的叔母和正义感十足的伯父们,肯定又会以“为什么不早点”之类的话为开场白道长数短了。
假如能早点回来的话,一开始就不会那样离家了。舍弃了一切,把所有能想起她的人事都切断,否则难以自已。想来继母是明白这点,所以跟美希一起来过札幌后数年间,只是偶尔通个电话,而且联系的间隔越来越长。
穿过后山的树林而来的风,把枯叶卷进漩涡中。视线随之移动,热气流正缓缓地从映在地面的烟囱清晰的影子尖端冒起来。
继母心爱的物品现在正和她的身体一起燃烧着吧,晓想。志津子喜欢装饰在小桌上的那种日本人偶——友引日带有<牵连朋友>的意思,因此这个歪着头的女孩人偶,就作为一个小小的祭品放进了棺材。除此以外,还有她喜欢的庭院的菊花、常穿的衣服、未读完的书等。
然而,就在快要出殡,正准备钉上棺材的时候。
<等等。>
重之说。这两天里,晓才初次清楚地听到父亲的声音。
叫停了围在棺材周围的亲属们和已经手握金属锤子的殡仪馆人员,重之从玄关拿着一条红褐色的棒回来。是妇女用的拐杖。
拐杖?晓很奇怪。继母的脚,有那么衰弱吗?
一眼就能看出,这并非为了冥途而匆忙订做的东西。重之让穿着寿衣的志津子用手轻轻地握住这支经常使用,握手部位的涂层已经剥落的拐杖。
这时候,沙惠、美希、甚至是贡的妻子赖子,都忍不住哭出声来。连贡也咬紧了嘴唇打颤,混乱不知所措而没有哭的就只有晓。有什么——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只有自己是不知道的。
「这事情,还没告诉你。」
听到父亲的声音大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大哥。不仅是样子,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喂。」
贡做出了给我一支烟的动作,晓默默地把一整盒递了过去。
「你……」,贡一边点着烟,一边说,「马上就要回去那边了吗?」
「是啊,本来是这样打算的。」
「马上,马上啊。」
「我也不是那么闲的。」
「那?从此以后就打算这样了?」
没作声。
「真是的……」,贡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也不是小毛孩了。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别扭?」晓皱起眉,「什么事?」
「别装了」,贡伸出食指,「看到了吧,父亲也不再是那时候的父亲了。背弯了,火气也小了。也就是说,上年纪了。他已经不是你应该继续坚持执拗的对象了。你也该放下架子……。喂,有什么奇怪的?」
「没什么。」
「那笑什么啊?」
没笑,晓说。
看来,这个大哥把弟弟离家出走就再没回来的原因,看成是单纯的对父亲的反抗心态。尽管知道以前弟弟和妹妹之间发生的事情,也只视为是一时的头脑发热而已,坚信与父亲之间的执拗才是主因。
这个男人大概无法想象吧,晓想。我究竟有多么的深爱着那个女人,是多么深厚的感情驱使我远离这个地方。唯一感情的投入对象被夺去的时候,刺向宿主的那刀锋究竟有多么的锐利——。
「恩,结束了啊。」
穿着丧服的人影一个个地从玄关口出去。美希目力敏锐看到这边正在招手。一晃眼,看到她的后面,沙惠正给清太郎系正领带。
贡叹着气说。
「母亲她,很期待她的婚礼的。」
晓很惊愕地看着旁边这个人。
「我第一次听到呢,大哥你这个称呼。」
「是啊」,贡苦笑,「我也是第一次叫出口。面对面的时候一次都没这样叫过。」
抬头看着烟囱顶端,像是很耀眼似的皱着眉。
「你一开始的时候就很亲她了。和沙惠一起,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老实话,我看到就生气。因为,我一开始就全都知道,她是父亲的情人,沙惠是谁的孩子。」
突然猛抽了口烟,贡很不耐烦地换了重心脚。
「我说啊。」
然后又沉默了。
晓再皱起眉。「什么?」
「你……。没什么,算了。」
「什么啊。想说就说。」
贡叹了口气。
「刚才,你问过我是吧。关于那个拐杖。」
「唉?啊,嗯。」
「母亲曾经带着美希一起到札幌探你吧。那时候,你一点都没察觉到吗?」
「一点都没察觉到什么?」
「母亲她,有跛着脚的吧。」
「是跛着」,晓说,「不过,那是被压酱菜的石头砸到了……唉,难道一直没好?」
「是啊」,贡抬头看向天空,「压酱菜的石头!这样说你就信了吗?真是老实的家伙。」
晓盯着贡。
心脏暴跳起来。
「嘛,其实我也是听美希说了才知道的」,突然又闭上嘴了,然后,贡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据说,是腰撞到了土间以来就那样了。」
晓张开嘴。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了他一眼,贡马上转移了视线。
「虽然知道,事到如今告诉你也做不了什么。」
美希从坡上不厌烦地挥着手,贡举起一只手回应着说。
「不过,这是全家都知道的事情。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所以告诉你了。她……母亲她大概会恨我这样做吧。」
好不容易,从喉咙处挤出来沙哑的声音。「……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把烟抽尽到滤嘴处,贡把烟屁股丢在脚下踩熄,「你自己想吧。」

即使志津子再怎么娇小,一个人份的骨头要完全装入骨灰罐是不可能的。站在拾骨灰的亲属边上的火葬场人员,指引着这是喉结,这是背脊,一直看着罐装满后,把剩下的小碎片和灰烬简单地收集起来取走了。没多久,就从里面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想要过来陪晓,美希和沙惠离开亲属们少许,偷偷地看着骨灰罐内。
「完全不觉得害怕」,美希说。「没想到会是这么美丽的东西。」
把手指伸进罐里,轻轻地戳了戳。
「不过,这是很残酷的仪式呢」,沙惠说。「让亲人来捡去世的人的骨头。为什么必须要做这种事呢。」
「是要让活着的人接受现实吧。」
晓说,两人抬起她们很相似的脸。
「亲手捡起来骨头,就不能不接受亲人去世的现实了。」
美希把盖子盖上,叹了口气,「说的也是。」
「就是这么回事啊」,晓说。「不确认到最后,就会一直拖拖拉拉不肯面对现实的。」
「是这么回事吗……」,沙惠轻轻说,「也会有不管心中有多么清楚,都不愿意放弃的时候吧。」
装作没有注意到注视着自己的视线。
「说不准呢,我是不会的。」
晓,轻轻一笑。

美丽的女人都很会说谎,握着方向盘想。目的地的天气是晴——播报员明明那么自信满满地说,刚从机场停车场开车出来,雪就下起来了。
关闭了两天的房间,空气有些闷,充满着拿出来放在碟子上后没有收拾的奶酪味道。水池里是咖啡的干迹,床还是睡完没整理的样子。
阳台的窗户打开让风吹进来。要把人冻僵的寒冷反而让人感到更加舒适,好一会,晓就那样看着飘进来的雪花。
有数条录音留言,邮件除了一些如废纸般的宣传册子外,只有一封书信。拿着那封信和加冰酒的玻璃杯,沉入沙发中。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连房间的光线也会触动到神经,除了台灯其他的光源都关闭,光轮只包围了沙发的周围。
把信翻来覆去,一直看着寄信人的几个字。用的是仿佛要拒绝一切感伤的办公用信封。
即使已经知道信的内容,最后还是打开了。呆呆地注视着填写信纸右侧栏的圆字笔迹。
——水岛奈绪子
近十年来很自然地使用的这个名字,这是它最后一次的任务了,晓想。大概她想的也是一样。信封的寄信人的名字已经改为了堂本奈绪子。
是她提出来要分手的。
<我是独生女>,一脸疲惫的她说,<我不能忍受不是真心对我的人。从一开始,你的目光就停留在我身后的某个人身上。我并不是要责怪什么。只是,我再也不能忍受,再不能跟绝对不会把我放在心中的你一起生活。>
晓把薄薄的信纸工整地对折起来,放回信封里,丢到桌子另一端的黑暗处。
得去找工作。
女儿和工作是两回事,不用介怀——虽然堂本这样说,但是呆着难受也没必要难为自己一直呆着。现在店已经走上轨道了,自己对这份工作的热情也大不如以前。几乎没有什么留恋的。不止是工作。过些天,律师会上门就赡养费的事情商讨吧。到那时候,也该跟这个房间再见了。
索性,暂时到凉子那打扰一段日子吧,然后突然想到——
<也会有不管心中有多么清楚,都不愿意放弃的时候吧。>
一个人,苦笑起来。
啊啊,说得没错,沙惠。虽然嘴里说我是不会的。会说谎的不仅仅是美丽的女人,我也是个大骗子。装作和谁恋爱,终究还是殊途同归。不管什么时候,我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对方身后的<某人>……。
放任醉意,晓咯咯咯地一边笑着一边喝酒。正想半跪着坐起来时,感觉大腿的地方有什么硬物。
费劲地把手伸进口袋,再抽出来时,这东西在手掌上打滚。
是一个陶瓷日本人偶的头部。
晓是搬运那些不能装进骨灰罐的志津子的碎片时发现的。看见这个被埋入灰烬一半的东西那一瞬间,不自觉地伸手捡起来了。滑入口袋中贴到大腿,一阵子内还是温热的。
对这个现在已经完全冷却下来的人偶脸,晓看得入了迷。躯干和毛发都已经被烧尽了,描绘在上面的眉毛和口红也熔落,纯白的块上只剩下眼睛和鼻子的隆起。除了一点点燃烧残留的痕迹,整体看上去仍然很漂亮。由于台灯柔和的灯光的反射,就如是自身在发光一般。
晓轻轻地用食指抚摸着犹如素烧般手感的额头。灯光下的白色脸庞,与前天晚上志津子的脸容重叠起来,慢慢地融合在一起。
<母亲的脚……>
在火化场将要分别的时候,晓第一次跟父亲站在一起。
<是我的错。>
重之看着地面,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以为是没听到,晓正要张嘴再说一遍时,重之终于有回应了。
<——约定好不说的,不说的。>
热切的呜咽撬开了喉咙漏出来。晓用手指拭擦着人偶脸上掉落的漆。
在那个世界,也需要拐杖把。或者,现在已经解脱了。
想起了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差点倒下还要跑着下坡的志津子,那总是无比亲切的笑容。对这个让自己负上一生的伤痛的继子,有什么必要如此关心。那以后,就没有再来探望他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下次再来的话,编好的慌言就要被揭穿了。
(压酱菜的石头……啊)
用手掌拭去鼻涕,晓扭曲的脸上露出笑容。那么单纯的谎话,反而被骗倒了。真是的,母亲也是个大骗子啊。不,那个家里每个人都是大骗子。
闭上眼,思索着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没有伸手去扶一把。明明知道她只是走路就很辛苦了,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把手伸出去呢。
张开眼,人偶脸蒙上了灯光。
美丽的事物已经看过不少,但是如此悲凉澄明的东西感觉还是第一次看到。脖子处的切口有深深的凹陷,里面塞着母亲的骨灰。轻轻一吹,簌簌而舞。在将要落地时再吹一口,又再次起舞。黑暗和薄明中漂浮的姿态,就如雪虫般。
过了一会,晓把嘴唇贴近人偶,猛地用力一吹。
然后,等着。睁眼静静地等待着无数可怜的雪虫一片不剩地从自己头上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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