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本绮堂 被踩了影子的女子(下)

之前,阿关还只是对月夜有所恐惧,这事发生后,连太阳都一起怕上了。走到阳光晒到的地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地上,就害怕着被谁踩到了,于是变得太阳都不敢见。她变得喜欢暗夜,喜欢会暗的天气,躲在屋子里也喜欢阴暗的角落,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家,也随之变得愈发阴郁沉闷了。

如此下去,到了第二年的三月时,阿关竟到了见灯火也躲的地步。总之,月也好太阳也好灯光也好,凡是能够照出影子的 东西,她都讨厌,总想避而不见。其实真正害怕的,还是自己的影子。这么着,针线活自然也渐渐荒废了。眼见女儿变成这副模样,做母亲的也不由愁眉不展。不时 对丈夫抱怨道:“阿关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
“真是伤脑筋啊。”
弥助也只能干叹气,想不出个办法来。
阿由道:“多半是染了什么病吧?”
“那也难说。”
这事也传到了大野屋的人们耳边。伯母夫妇两个也担心了,要次郎更是自责不已。特别是这第二次,还有自己跟着,却还发生了这种事,他总觉得自己要担起一些责任。
“你还跟在一边,怎么不早点把那狗赶走?”他母亲也这么责备道。
阿关初次被踩到影子的是九月的十三夜。那之后已经过了半年,到了春天,她已经十八岁,要次郎也二十岁了。如之前所约,这一年两家要定下女婿入赘的事了。可 是关键的女方却形同半病废人,阿关的双亲自不待言,男方的父母也忧心忡忡。最后两家商定,不管怎样,都只能得等阿关的病痊愈之后再说。
既然认定了是种病状,不管本人如何不情愿,家人还是硬拖着阿关去见大夫。看了两三个医生,都诊断不出是什么毛病,顶多说是这个年纪的少女常见的忧郁症。在这期间,大野屋的嗣子,也就是要次郎的哥哥,不知从谁那里听来,关于下谷一带某行者的神通传闻。
“据说那行者有驱狐之术。若是托他前来祈祷,应能赶走附身的狐狸。”
要次郎却毫不相信。
“若是神志错乱,寻常的祈祷也能奏效,哪是那行者的本事?”
兄弟俩的频繁争执,也传到了母亲耳中。姑且不论是真是假,也算死马当活马医,她又告诉给了近江屋的亲家。正在犯愁的弥助夫妇听了倒也颇为高兴,不过要说带女儿一起去见那行者,她肯定不乐意,夫妇两人决定自行先去探问。
那是嘉永二年的六月初。这一年的梅雨季节尚未结束,天色阴霾,几日不见放晴。那行者的家在五条大道天神街的后巷里。那屋子,从外面看并不见得如何宽敞,走 进去却是意外地深邃,加上连日阴雨,更显得昏暗。内室中点着两根蜡烛,不知祭祀的是何方神明。那行者是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听弥助夫妇详细说明了情况之后, 闭起眼思量了一会儿,说道:
“自己害怕自己的影子——这确是件古怪的事。这样吧,我这里有根蜡烛给你们,先把它带回去。”
行者说着,把供奉在神前的一支蜡烛取下,交待夫妇俩,在今晚的子时(午夜十二点)点上这根蜡烛,看看女儿映在墙上的影子,若是被什么妖物附身了,那影子就 会清晰地映出来,狐狸也好,鬼怪也好,都会现出原形。“将看到的情况告诉我,再考虑下一步的对策。”他把那蜡烛放入一个小小的白木箱中,嘴里念诵了一通咒 文,郑重地交给了弥助。
“真是感激不尽。”
夫妇俩收了蜡烛,回到家中。
那一日,从黄昏开始又下起了大雨,时有雷声轰鸣夹作,大概是梅雨的天气快要到头了。不过这一夜,弥助夫妇两人,对这雷声雨声都没心思关注了。
若把情况都说了,又会多事,夫妇俩没有对女儿透露半点口风。到了四时(晚上十点)店铺打烊之后,家中众人都如往常一样歇下了,阿关在二楼三叠的房间里睡, 怀着心事的夫妇俩也假装入寝,等待夜深。终于,子时的钟声响了,夫妇俩如接到信号般,蹑手蹑脚起身来,爬上楼梯,弥助带着那根蜡烛。两人来到二楼阿关的房 间,拉开纸拉门往里看。这天阿关大约是累到了,早已睡熟。母亲阿由轻轻把她摇起,女儿半睡半醒地在床上坐起来,黑色的影子投射在灰色的墙壁上,轻轻摇曳 着。父亲执着蜡烛的手竟有些颤抖。
夫妇俩心惊胆战地往墙上一看。那里映出的,既不是长角的鬼怪,也不是尖嘴的狐狸,真真切切,确实是女儿的影子。

夫妇俩暂时安心了。让还不知怎么回事的女儿再度睡下,两人从二楼走下来。

第二天,弥助一个人再次造访了下谷的行者家。年迈的行者听了说道:
“若是如此,那我来祈祷也是无能为力了。”
看来是没有办法了,弥助走投无路,只得继续央求他道:
“就算是这样,您好歹也给祈祷一次试试。”
老人叹了口气,道:
“真是难为你们了,可惜我却也是爱莫能助。不过,看在你这么辛苦又特地跑了一趟,姑且再试一次吧。”
他又取下一根蜡烛,说道:
“这根蜡烛,不要今晚点着,而要等到一百天后的晚上,在子时把它点燃,切莫忘记了。”
一百天后的事,未免也太遥远了,不过弥助也不敢在行者面前信口开河,只能唯唯诺诺着收下这根蜡烛,回去了。

因为出了这岔子事,阿关招婿的计划当然也只能延期了。要次郎愤愤不平,背地里抱怨说不该去相信那行者,但是迫于周围的压力,他也只能屈从了。

“夏天到了,一起到哪里的瀑布逛逛,散散心也不错。”
有一次,他向近江屋的夫妇二人提出,想带阿关去王子或者目黑一带的瀑布游玩。父母俩倒没说,阿关本人却坚决不肯外出,结果也不了了之。
话说这年的夏天尤为酷热难当。阿关因害暑明显消瘦了不少。整日把自己关在不见天日的里屋,运动不足,随之而来的食欲不振,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竟变得像活 着的幽灵一样,不知道的人还谣传是不是得了痨病。就这样过了一夏,转眼又到了秋天。按旧历算来是秋末的九月,行者说的满百日之期

,正是九月十二日。

从行者交待那日起,夫妇俩就一直记挂着这日子,并不是到这时候才刚想起的。巧的是,行者说的百日之期,也是十三夜 的前天,而且正好是阿关初次被踩到影子之后满一年的日子。想及此,两人心头不由蒙上一层阴影。这次蜡烛又会照出何等异相?两人心中俱是忐忑不安,却又隐隐 有些好奇,不知会见到什么可怖之物。就这样一直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于是,终于到了九月十二日。这一夜的月亮,和去年一样明亮。

第二天是十三日,从早晨开始就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午后起过一阵子微弱的地震。八时许(合午后两点),大野家的伯母到这里探望来到近江屋店前。在门口喊了一声,阿关从屋子里出来,和伯母道了几句寒暄的话。伯母回去时,母亲阿由把她送到门口,悄声说到:
“昨天就是阿关的第一百天了。”
“我也记得是这日子,才特地过来瞧瞧。”伯母也压低了声音,“怎么样?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哎呀,姐姐,”阿由回头看看身后无人,这才凑近了说道,“昨天晚上,算算到了九时(午夜十二点)了,我俩偷偷跑到阿关床前,她还没睡醒呢。我那口子把她扶起来,点上蜡烛一照——你猜怎的?墙壁上竟然照出一具骸骨的影子!……”
阿由声音颤抖,伯母的脸色也为之一变。
“诶,骸骨的影子……没看错吧?”
“我也觉得不敢相信,上下仔细看了好几回,确实是骸骨无疑!我真是越想越怕。不光是我,我那口子看的也是如此,绝无虚假。”
“唉,”伯母深深叹了口气,“她本人还不知道这回事吧?”
“那孩子困得厉害,转眼又睡过去了,该是什么也不知道。话说回来,照出来的是骸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如还是去下谷问问吧。”伯母说道。
“我那口子早上就奔下关去了,说了这样的情形,那行者听了,不吭声了半天,才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由忧心忡忡说道,“也不知是真不知道呢,还是知道了也不说……”
“是啊。”
多半是知道了也不说吧,伯母暗想。阿由多半也是如此猜想。若是如此,那定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好事,就没有必要隐瞒吧,任谁都是这么想。两个女人满脸愁容,无计可思,站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久久相对无言,只有头顶青空中的白云缓缓流过。
阿由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阿关会死吧?”
伯母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中也是恐惧万分,嘴里却只能劝她说别放在心上。


伯母回到家中,说了今日的情形,要次郎不禁发怒道:
“近江屋的叔父叔母也太不明白事理了,为什么要相信那装神弄鬼的行者?这分明是那家伙有意捣鬼吓人,就是想勒索钱财,求他祈祷消灾呢。连这都不明白吗?”
“如果像你说的,有什么证据?这正好百日的晚上映出怪影,又该如何解释?”兄长反驳道。
“那定是那行者驱狐作怪所为。”
眼见两兄弟又开始争吵,大野屋的双亲也无可奈何,难以定断。相信行者的哥哥也好,不相信他的弟弟也好,所说的话也都是无凭无据的。到了晚饭时候,还没吵出个结果。要次郎心中忿恨难平。
晚饭后,他上附近的汤池洗澡回来,抬起头,正望见一轮明月缓缓升起。
“好个十三夜啊。”周里的人们都出来赏月。有人还双手合十俯拜在地。
今夜是十三夜啊——想及如此,要次郎就无法安心呆在家里。他呼啦啦地跑出门,向柴井町的近江屋跑去。
“阿关,在家吗?”
“哟,在屋里呐。”母亲阿由回答道。
“能替我叫一声吗?”要次郎说道。
“阿关,小要来了哦。”
听到母亲叫唤,阿关从屋子里出来了。这夜的阿关化上了浓丽的妆粉,在月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娇艳动人。
“今晚的月亮很好,一起出来看吧。”要次郎劝说道。
本以为阿关多半要拒绝,谁知道她却很坦然地走了出去。双亲很是不可思议,要次郎也非常意外。不过他本就是决心要把阿关带出来看月亮,好让她习惯这光线不再害怕,这样顺利反倒是件幸运的事。两人肩并肩往外走,双亲也欢喜地目送他们离开。
年轻的男女向金杉树的方向慢慢走去。秋夜的冷风吹摆着两人的衣袂,月光照着大地明如白昼。
“阿关,你看这么好的月夜,散散步感觉还不错吧?”要次郎说道。
阿关沉默不语。
“上次晚上我也说过了,别去在意那些无聊的事,要是因此整天心情不好,影响身体,也总让父母担心,那可不行。为了让你忘了这些东西,今晚就在外面多走走吧。”
“嗯。”阿关低声回答道。
——影子呀土地公公,十三夜的牡丹饼…——
孩子们的歌谣又响了起来。那是走到离近江屋一町左右路程的地方。
“小孩子跑过来也别理他们,就像平常一样走过去就好了。”要次郎鼓励她说道。
孩子群约十人一伙,从町路上横穿过来。他们齐声唱着歌向二人跑来。要次郎一手紧紧抓住阿关的右手,故意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跑来想要踩影子的孩子们,忽然好像看见什么似的,“哇”地大叫一声,掉头跑了。
“怪物啊!怪物啊!”
孩子们边跑边大声叫着。本来是想跑过来踩影子的,这边的人还没怎么样,他们反倒是被吓到似的,一边叫嚷着跑了。要次郎莫名其妙,不由回过头看看自己背后。 刚才只顾着向南走,没有注意到落在身后地面上的两道影子——一道确实是自己的影子,而另外一道,竟分明呈现出骸骨之形!要次郎也“啊”地一声惊叫起来。虽 然骂过那行者使狐弄怪的把戏,然而此刻亲眼目睹,忽然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袭过他心头,原来孩子们叫说的“怪物”不是谎话!此时他已然惊慌失措,脑海一片空 白,骤然丢开刚才还紧紧握住的阿关

的手,失魂落魄地向柴井町的方向逃去。

听了这骇人听闻之事,阿关的双亲也吃惊不已,回过神来,赶紧又和要次郎跑了回去,谁知,却见阿关已右肩斩裂而死,横尸路中。问过周围的人,才知道事情经 过。原来要次郎逃跑之后,一个武士也从此地经过。不知为何忽然拔刀向阿关斩去,将她劈倒在地之后就离开了。这样月夜的行路口,或有路斩行凶的强人出没,亦 或是那武士看见映在地上的怪影,这才拔刀杀人,也未可知。

近江屋的夫妇叹道,阿关总是害怕自己的影子,兴许就是发生这样的事的前兆。要次郎依旧愤然断言是那行者使狐做祟弄出的把戏。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如此怪诞的听闻,在世间流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