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 丕绪之鸟2(上)

(第二章篇幅较长,分成两部分登载)

射鸟氏拂袖而去。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堂屋的另一边,丕绪这才离开。丕绪在下人们困惑的视线中离开了堂屋,屋外夏日的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府邸,而是沿着东西贯穿治朝的纬路向西走去。

治朝大致上朝南而建。治朝中央的最深处,耸立着一道劈山而建的巨门。这便是路门,通向云海之上──天上的燕朝唯一的门户。只有少数人能够经由路门踏入天界。这对于侍奉王宫的国官们也不例外。治朝和尭天之间也有着可以匹敌天地的落差,但就被天界排斥在外这点来看,二者并无不同。

丕绪瞥了一眼路门,继续沿着纬路向西,向冬官府走去。冬官府中,大小工舍围绕中央的府第而建。丕绪在错落的工舍之间穿行而过。虽然已是烂熟于心的路,但也有很久没来了。动静和气味越过身边的宫墙,都引人思念。丕绪一一辨认着锤子的声音,灼铁的味道,走进了道路尽头的门。

正确地说,工舍是隶属冬官府管辖的府署,匠舍是府署的中心,由围绕院子而建的四间堂屋构成。工舍围绕匠舍而建,规模各不相同。通常,工舍比匠舍更具规模。官府的府署也因此称以工舍。丕绪造访的匠舍连西面的堂屋都没有。院子西面是刀劈斧凿般的悬崖,悬崖前面两座高峰相对而立,中间是万丈深渊。

斑驳褪色的山峰左右相对而立,遮蔽视线,如同墙壁矗立在眼前。山峰之间可以仰望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向下,可以遥望远方薄雾笼罩下的群山,夕阳正逐渐沉入群山靛蓝色的山脊线之中。继续向下,本应看到尭天,但现在却是满目郁郁葱葱的树林。从院子边一直到山坡,够种满了梨树。

那些是萧兰种的梨树。萧兰说不想看下界的景象,就不停地向山坡上扔着梨子。一些梨籽恰好生根发芽,长成大树,又开花结果,如此一来谷底斜坡渐渐被梨树覆盖。它们每到春天便开满白色的梨花,谷间似是飘着雪白的云朵一般,着实是一番美景。

丕绪想起了萧兰眯起眼睛眺望美景的身影。那身影,竟和刚才在射鸟氏的露台上看到的那只鸟有几分相似。尽管两者之间毫无共通之处。

就在丕绪陷入沉思之间,背后传来了一个有些诧异的声音。

“丕绪大人──”

打背面的堂屋走出一个小伙,腼腆地笑着,朝自己跑过来。

“丕绪大人,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没来了,你可还好?”

“好啊。”匠舍的主人点点头回应道。

他是专司陶鹤制作的工匠──罗人的长官。每个罗人手下的工舍都有几十位的工手。工手之长称为师傅,罗人府的师傅就是罗人。小伙名叫清江,举止温文尔雅,极是适合做这些细致的工艺。

“快请──快请进来。”

清江就差没拉住丕绪的手把他拽进来了。他看上去好像感动得快哭出来一样。事实上,丕绪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未曾踏入这罗人府一步了。以前,丕绪明明基本上住在这边。他不仅不来罗人府,连自己的官邸都很少离开。王不在位,自然不会举行射仪。丕绪乐得清闲,也不去罗氏的府署,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府邸。这年春天,清江差人去请丕绪来赏梨云,丕绪也拒绝掉了。虽然心里明白这是清江心里挂念甚少露面的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一拒绝会让清江伤心,但丕绪怎么也没有心情前往。

久违的房间丝毫没有改变,一个挨着一个的案几、架子,各种工具,如山般堆放的便笺、图册。一年之前是这样,再以前,萧兰担任罗人的时候也是这样。与丕绪担任罗氏后第一次踏足这里时完全一样。

丕绪感慨良多地环视了一圈,清江红着脸说:“这还是一样乱糟糟的……”

“本该如此嘛。我也从没见过这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真对不起,清江一边小声道歉一边慌慌张张地把那些个老旧的便笺和图册扒到一起。散乱在桌上的陶鹤大约是清江所制,看起来尽是些旧式的陶鹤。清江似是注意到了丕绪的视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个……我想兴许能学到些东西,就试着重制了些老式的陶鹤。”

是这样啊,丕绪轻声回应。丕绪不下指示,清江自然是无事可作。

“积极学习是好事,不过现在得暂时放放了。”

清江脸色一亮,面露喜色道:“您的意思是,要开始做陶鹤了么?”

“是不得不做。最近似是要举行大射了。”

丕绪把刚才射鸟氏的指示告诉了一脸惊讶的清江。清江越听脸色就越是黯淡下来。

“──时间太紧,这么催你也不好,总之先随便做些什么应付一下罢。”

“怎么能应付……”

“没关系。只要飞得别太难看,碎得别太寒酸就好。没时间精雕细琢了,只要仪式能顺利结束就行。”

“但……这可是新王登基的第一次大射啊。”

丕绪淡淡一笑。

“反正不久还要换人。”

“丕绪大人!”

清江惊呼。

“听说这次又是女王。”

女王的治世可想而知。在玉座上做上几年美梦,过不了多久就会厌倦,最终走向末路。予王的治世只有短短六年,再看他前任的王,也不过区区二十三年,再前任的薄王十六年。回首这三任女王,王位空虚的时间反而比有王在位的时间都长。

“反正没时间精雕细琢了,做点表面功夫,看上去喜庆点就行。”

清江难过地垂下眼帘,看着丕绪的脚边。

“……请别这么说,请再表演一次过去那样精彩的射仪罢。”

“我什么灵感都没有。而且时间也不够,只能用以前的陶鹤了罢。偷偷懒也没关系,把过去的陶鹤换个外观就能瞒天过海了。”

清江悲伤地低下了头。

“……总之我先把图稿拿过来,大人稍等片刻。”

离开房间的清江的背影很落寞。清江曾是萧兰的弟子。虽然萧兰不在之后清江就被从工手提拔为罗人,但自那以后丕绪也再没有设计过陶鹤。虽然只有射仪的时候才会用到陶鹤,但如果平时不多加思虑琢磨,便会赶不上突发的仪式。但就算这样,自打清江成为罗人之后,丕绪就是连一只陶鹤都没有做过。丕绪心里明白,清江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手艺不够精湛,丕绪才怪罪自己,不肯做陶鹤。

丕绪坐在了清江的位子上。桌上摆满了以前的图册和试制的纹样。刚刚被清江整理到一起的便笺上摆着一只蓝色的陶鹤。它是罗人府流传下来的古物,现在只当镇纸来用了。尽心雕琢的四方形陶板中央绘有一只长尾的鸟。是一只喜鹊。本觉得是个乏善可陈的物件,但不意间丕绪发现这只陶鹤上竟有裂纹。仔细看的话,有几条极细的裂纹穿过了喜鹊的尾部。应该是碎裂之后接合起来的痕迹。

“真了不得的手艺。”

大概是清江接的。不愧是萧兰中意并亲手培养出来的人。清江有如此手艺,自己哪会有所不满呢。

丕绪把陶鹤拿在手里端详起来。这只陶鹤的手感很是厚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份量。没重量的陶鹤容易发射,但飞行速度太快不易瞄准。在达到一定重量的同时,陶鹤底部却要微微向内凹陷。这样一来陶鹤便能在空中多停留些时候。──这便是陶鹤最初期的形态。

罗氏们的创意和加工便是在此基础之上。最初,为了便于瞄准,需要降低飞行速度、延长陶鹤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在重量和形状上绞尽脑汁。不久,人们就开始追求陶鹤的外观。最初只是方形或圆形的陶板,后来又发展出各种形状。不仅是烧染出精细的图案,后来连镶金嵌玉的陶鹤都问世了。终于,飞行轨迹也做出了变化,不仅如此,通过对材质和工艺的研究,连碎裂方式也细加考究。现在,陶鹤并不一定是陶制,但依然称其为“陶鹤”大概只是沿袭了古时的称呼罢。

但是,继续向前追溯,从前射的似乎是活生生的鸟儿。以喜鹊为主,放出各种鸟儿,然后射杀。只是,身为宰相的宰辅却忌惮杀生。因此,尽管是事关国运的吉祥之仪,宰辅缺席射仪也成了恒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觉没有宰辅的射仪称不上吉祥之仪,也不知道是哪个时代、由拿个国家牵头,开始用陶板代替活鸟。听说那之后,射落多少陶板,就在王宫的庭院里放飞多少只飞鸟。

没人知道为什么射仪偏好喜鹊。恐怕这与喜鹊的叫声是吉祥的前兆不无关系罢。击落陶鹤不是目的,或许放飞同等数量的喜鹊才是重点。就是说,击落多少陶鹤,就有多少充满吉兆的叫声在王宫响起。

陶鹤中箭之后要百分之百地破裂──在射鸟氏和罗氏千方百计追求这个目标的过程中,射碎陶鹤这才成为射仪的主要目的。会奏乐的陶鹤便是丕绪的登峰造极之作。

现在回忆起来,那是丕绪一生之中最为风光的一次射仪了。当时的射鸟氏名叫祖贤,悧王的治世也将走到尽头。──当然,当时是谁也不知道治世气术将尽的。

丕绪因为心灵手巧被提拔为罗氏的时候,祖贤作为射鸟氏已经是个经验丰富德高望重的老翁了。祖贤对丕绪倾囊相授。与性情温厚、却又总是保留着些纯真和善良的祖贤共事钻研射仪的日子真是快乐极了。一个创意实现之后,心中又会产生新的想法。他和祖贤每天都往罗人府跑,加上已经成为罗人的萧兰,三人寝食与共,不断钻研实验。祖贤被称为射鸟氏中的射鸟氏,不久丕绪也被称为罗氏中的罗氏。奏乐陶鹤令悧王大为欢喜,专程自云上下来访问射鸟氏府,并亲手赐给丕绪奖赏。对居于治朝的人来说这简直是无上的荣耀。如果一切都能照此继续下去,那该有多好呢。

──可是,王变了。正在丕绪他们筹划着──下次用哪支乐曲,如何在陶鹤中加入香料、让陶鹤碎裂的时候芬芳满园的时候──悧王的治世开始显出颓势。下次大射大概是三年之后。那次是王登基六十周年的庆典。此时,悧王已然开始变成一个暴君。

没人知道悧王是怎么了。一说是由于太子被人暗杀,王和近臣之间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痕。暗杀太子的凶手始终身份未明,或许悧王就是由此开始疑神疑鬼。据说悧王自此就开始苛责官员。没过多久,事情的波纹就透过云海,传到了丕绪的身边。王动不动就找机会试探官吏,向他们提出无法解决的难题,或是让他们做出力所不及的事情以示效忠,射鸟氏也未能幸免。悧王亲口下旨,要他们呈现出比上次更加精彩的射仪。言外之意就是,如果没有上次精彩就绝不轻饶。

回想当时,丕绪如今都心情沉重。丕绪他们的创意从乐趣变成了被苛求的义务。特别是射鸟氏的上级──司士一心追求政绩,常常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胡乱指挥。务必超越上次射仪的义务感和司士豪不考虑状况的无理要求令人束手束脚,在如此困窘的境地中筹备射仪实在是痛苦至极。

就算如此射仪也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至少丕绪如此认为。射仪的场面的确胜过上次,悧王也满意了。但祖贤和丕绪却没有丝毫成就感。陶鹤完美地碎裂,却不叫人觉得这是吉兆。射仪上,丕绪身边那些熟悉的面孔消失殆尽。在威信尽失的王的面前碎裂的陶鹤显得无尽的凄凉,不管碎裂得如何华丽,不管发出如何美妙的音乐和芳香,都只留下无尽的空虚。

就算如此──应该说正因如此,祖贤依然积极地开始考虑新的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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